自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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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這個稿子立願甚早,而着手很遲、很躊躇。

    欲等候一太平之時,親故相逢,文獻可征。

    不料抗戰十年,播遷又十年,同輩老去或星散,世事劇變,往迹模糊,不得不憑手邊僅有之材料,為一人片面之言。

    這點材料,當年幸得朋友在烽火中為我保存,流離時為我帶出,我自己盡不顧世俗以為可寶之任何物件,萬臣行裝,謹守此破頁殘箋。

    每播遷一次,我忍痛淘汰,事皆在倉卒無可考慮時。

    淘汰最多的兩次:一在抗戰撤退前夕,一在托人帶至香港時。

    民國甘六年(一九三七)的十一月我在莫幹山,聞東南将撤退之訊,如天崩地訴,夜間點着柴爐,首燒單據,次燒信劄,邊燒邊念:“有國家必有曆史,個人事小。

    ”卅八年(一九四九)帶香港時,我先理三隻中型之箱,臨時知此不大不小的行李,裝貨艙經不起壓重,放房艙占地太多,我豈可以此不急之物,分人逃生之地,遂匆匆并成一大箱。

    這次棄掉許多可紀念之文件,我不拟再等後來機會,決心舍去,舍去後,我一個人兩手捧面伏案而泣。

    後來事誰可料?即帶出之件,前途亦未可知,我慚愧無以對十年為我保藏的人。

     此稿所憑借多半靠此帶出的一部分材料,見者以為有可珍貴之史料,其間實含有可珍貴之人情。

    我屬稿時,排比而解說,常恐記憶有誤。

    每擇一題,先回想其時環境和有關人物,結成局面,然後置身其間,以所知多少,略定輪廓,故雖信日述來,不敢以意為之。

    曆史是中國最早而極鄭重的一門學間,述而不作,古賢以之代輿論。

    我未曾學,而慕此理,執筆戰兢,仍不免阿私溢美之處,讀者斟酌,并寬恕之。

     往事己矣!有人以為記着曆史是自沉于過去,我不敢。

    有人以為表彰身後,我亦不盡然。

    曆史并非僅英雄豪傑之事,是成此曆史的民族生活記錄。

    亡國不能有曆史,草昧難有記錄,貢獻一點事實,即貢獻一點曆史;曆史的尺度,可能為人道的尺度。

    晚近中國新史學家輩出,新的史題、史論、疑古、借古以及通史,有機會我必不怠購讀,然關于現代史者似最缺少,史家如在回避此一題目。

    教科書中所見,往往為營業或趨時尚,對國難尤多責人之言。

    新中國建設學會教育組同人,一次發念審查教科書,共同感覺一點:我們基本教育中缺少了忠恕的“恕”字。

    我們所受國難國恥固大半由外來,亦實在沒有公道,然我們自己豈無一點責任?後一代的人多怨人而少責己,不是細事。

    建國和複興民族都需要積極的心理和行動,推倭責任是消極的,即使錯誤盡交給人,于我何益?最近我漸漸聽到看到現代史和現代史學者之名,不但目前多得借鏡,異日必可填補空白,凡為中國人當鼓舞而安慰。

    我所記者偏于我一家的事,滄海一粟。

    區區之心,向現代史家交卷,擁護研究現代史的風氣。

     我所遇到過的良師益友,當時不知其難得,日久追恩,什不盡一。

    影響我最大,終身不能忘記的有三人:我的父親、母親及我丈夫黃膺白。

    我的父親和膺白生前都寫過千千萬萬的字,而沒有留下一篇自述之文。

    他們生于不同時代,做不同職業,然皆行其所自信,不求人知。

    甘餘年來,我蒼茫獨立,當國變家憂不能自振時,想念我母親的勇敢;她受挫折偶一傷心,而熱情如故。

    想念我父親的容忍;父親見我讀書時議論甚刻,對母親說,深恐我恕道有缺,一生吃虧,我不能改,而常悼悼。

    膺白對人肝膽,對事勇敢,委屈不自表,我有時與之辯,終從其在大處落目。

    今以遲暮之年,寄迹他鄉,胸懷并不迸步,寫這些事,我時時惶恐而躇躊的。

     我寫父母的事,在民十七(一九二八)初上莫幹山時。

    山上秋季以後,四顧無人煙,我與膺白各占一書室,讀各自喜歡的書。

    膺白寫他的“宗詞記”,大部言其母教;他的母親,是守節撫孤,教子極辛苦的。

    他提起母親屢含淚,自己在苦惱時要提起母親;逢忌辰,指點我幾種他父母所喜愛的食物,我準備者常不盡合,他解說至再。

    于是我亦着手寫我的父母。

    父親幾個要好朋友都己謝世,我姊弟們均同意,不煩不甚深知的人作志銘之類。

    吾弟君恰是獨子,父母期望最切,多少年來我默默實等候其成家。

    他結婚甚遲,這年是他的長子壹志周歲,我不免以此為報告父母一件家庭大事。

    我提議我手足四人,各記出所感受最深之事,由一人連綴成文,一人寫出;我居長,願為文,由君恰寫出。

    不幸壹志以驚風夭殇,君恰夫婦極傷痛,我與性仁、性元相戒暫不言父母事。

    抗戰中君恰又提議,時我手足散處四方,不久性仁病故。

    今我寫此,與君恰、性元天各一方,僅我一人所記憶,寄君恰看過,性元未曾見。

     寫膺白的事甚難,我似乎與他共同直接而不盡然。

    他擔任普通政務時,我不預聞其事。

    在北在南他入閣時的次長,大率弓用部中原有的人,與他都是新識,我大概都沒有見過。

    然在時局緊要關頭,他參與很重要之點,則我屢為其最機密的下手,有時為惟一的下手。

    我以讀曆史的興趣,對國家的同心,而共同參預,事後我即退出。

    我可能知道并親曆人所不知的一部分,而離一般政治空氣很遠,這種了解很畸形、很矛盾。

    膺白有幾個朋友認我為共同的朋友,同我論事與同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