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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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越遠。

    她在站台盡頭停下腳步。

    有幾位太太和幾個孩子來迎接一個戴眼鏡的老爺,他們高聲說笑,安娜走到他們身旁時,他們立即不作聲,都打量起她來。

    她加快腳步,離開他們,朝站台邊走去。

    駛來一列貨車。

    站台受到震動,她覺得她又坐在火車上。

     “非常遺憾,信我沒收到。

    我十點鐘就回來,”弗龍斯基草草寫道。

     “造物主賦予人理智,就是要讓人擺脫困擾,”那位太太拿腔拿調、煞有介事地用法語說,顯然對自己的這句話很滿意。

     “這麼個小姑娘都會虛情假意,裝模作樣了,”安娜暗自思忖。

    為了不再看見人,她迅即站起來,坐到空車廂内對面靠窗口的座位上。

    一個污黑肮髒、面目醜陋的鄉巴佬,制帽下面露出蓬亂的頭發,俯下身檢查火車車輪,從車窗外走過。

    “這個醜陋的鄉巴佬看上去很眼熟,”安娜心裡想。

    這時她又想起那個夢,吓得身子直哆嗦,趕忙朝對面的門走去。

    列車員打開車門,讓一對夫婦進來。

     “讓人擺脫困擾,”安娜重複了一遍那句話。

    說着,她瞥了一眼那個面龐通紅的丈夫和身子瘦削的妻子,她頓時明白,這個病病歪歪的妻子認為自己是個不被人理解的女人,丈夫欺騙她,于是她就産生了這個想法。

    安娜凝視着他們,好像看清了他們的經曆和各自内心的種種隐秘。

    但是這毫無意思,于是她又繼續想她的心事。

     “是這樣!我早就料到了!”她面露惡狠狠的冷笑自言自語。

     “是的,我現在十分苦惱,造物主賦予我理智,就是要讓我擺脫苦惱;因此一定要擺脫。

    眼下再沒什麼可看的,而且看到這一切也令人厭惡,那為什麼不熄滅蠟燭呢?可是怎麼熄滅呢?幹嗎這個列車員沿着欄杆跑去?幹嗎那節車廂裡的年輕人在大叫大嚷?幹嗎他們又說又笑、談笑風生的?一切都是假話,一切都是虛僞,一切都是騙局,一切都是罪惡!……” “弗龍斯基伯爵嗎?從他那裡來的人剛剛還在這兒。

    他們是來迎接索羅金娜伯爵夫人和女兒的。

    馬車夫是個什麼模樣?” “就在那裡!”她望着車廂投下的陰影,望着撒落在枕木上的沙子和煤炭,自言自語。

     “就在那兒!就在那兒正中間,我要懲罰他,我要擺脫所有的人,要擺脫自己。

    ” “好,那你回家去吧,”她對米哈伊爾低聲說。

    她說話聲很低,因為怦怦直跳的心使她說話上氣不接下氣。

    “不,我不會再讓你折磨我了,”她暗自尋思,既不是吓唬車夫,也不是吓唬她自己,而是吓唬那個使她受盡折磨的人。

    于是她沿着站台,經過車站棧房向前走去。

     “夫人,您要出去嗎?” “哦,剛才我想到哪兒擱下啦?噢,對了,我在想,生活中沒有痛苦的那種境況是沒有的,我們大家來到世上,就是來受折磨的,這大家都知道,但是大家還是想方設法欺騙自己。

    然而,即使看清了真相,那又能怎麼樣?” 她想卧倒在第一節車廂底下的前後輪之間的中心點。

    但是等她從手臂上拿下紅色手提袋,為時已晚:前後輪之間的中心點已經過去。

    隻得等下一節車廂。

    這時候,類似遊泳入水前的那種感覺攫住了她的心,于是她畫了個十字。

    畫十字的習以為常的動作,在她心裡喚起了一系列少女時代和童年時代的回憶,這時籠罩着她周圍一切的那片黑暗突然劃破了,她眼前刹那間又呈現出昔日生活全部美好、歡樂的光輝景象。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駛近前來的第二節車廂的輪子。

    正好在前後輪的中間對準她的那一瞬間,她扔掉了紅色手提袋,縮起脖子,兩手撐地卧倒在車廂底下。

    她稍稍動彈了一下,似乎打算立即站起來,但又跪倒了。

    就在這一瞬間,她對自己所做的事十分害怕。

    “我在哪兒?我在幹什麼?這是為什麼?”她想站起身來,往後閃。

    但是一個龐然大物無情地撞到她的腦袋上,從背上碾了過去。

    “上帝啊,寬恕我的一切吧!”她說,覺得自己已無法抗争。

    一個矮小的鄉巴佬嘴裡喃喃說着什麼,正在鐵軌上幹活。

    于是她一直點着用來讀那本充滿焦慮、欺騙、痛苦和邪惡的書的蠟燭,閃現出以前從未有過的耀眼光輝,給她把原先籠罩在黑暗中的一切照亮,緊接着蠟燭發出哔哔剝剝的響聲,暗淡下去,永遠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