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未能免俗

關燈
了一杯熱茶,放到他手邊,低聲笑道:“休息兩分鐘,先喝一杯茶。

    ”李南泉對她看了一看,帶着笑容點了兩點頭,還是提起筆來,一個勁兒地向下寫,前後四十分鐘,就把這篇壽序寫完了。

     李南泉笑道:“我知道,袁太太是減肥運動。

    我當年為了長得胖的時候,也曾打過太極拳。

    為了精神貫注,穿起運動衣來,那是非常之對的。

    ”他雖然是這樣說了,袁太太究竟不好意思。

    紅着臉進屋子去了。

    李南泉站在走廊上,為這事出了一會神。

    這時那叢竹子上,有隻秋蟬,正“吱喳吱喳”不斷地叫。

    竹子下有隻大雄雞,雪白的毛,不帶一點雜色。

    頭上戴個紅冠子,正好相配。

    偏了頭,把一隻眼睛向竹子上望着。

    它那意思,好像是說,你是什麼小東西,敢在我頭上叫着?于是有幾隻母雞,圍繞在身邊來。

    那白公雞斜着身子,彈了兩隻腿,向母雞身邊靠着。

    它口裡“叽咕叽咕”叫着。

    那樣子,正是它對秋蟬的背面,要對母雞,賣弄它一身白毛,和那個鮮紅的冠子。

    他又想到,人家說秋蟬的聲音是凄慘的,殊不知它也是正在得意。

    它正是彈了它的翅膀,向雌蟲去求愛。

    世界上隻有人和一切動物相反。

    是女人要美麗去求男人的愛。

    女人若不美麗。

    就沒有法子控制男人。

    男人算是和一切動物報複了,他是要女人向他表現美麗的。

    不像那隻大雄雞去和母雞表示美麗。

    假如男人也像大雄雞一樣,必然是人人都得裝成戲台上的梅蘭芳,那倒是太有趣味了。

    他想到這有趣的地方,禁不住“哧哧”笑了起來。

    李太太在屋子裡看到,叫道:“你怎麼了?一個人對了竹子發笑。

    ” 李南泉笑道:“我為什麼笑?我笑這宇宙之間,說什麼就有什麼。

    俗語說的返老還童,那倒是真有其事。

    ”李太太道:“你又看見什麼了?發這妙論。

    ”李南泉走到家裡,悄悄地把所看到的事說了一遍。

    李太太笑道:“真是事情出乎意料。

    要說老奚這個人,有點半神經,可以弄成現在這副形像。

    石太太自負是個婦運健将,就不應當突然摩登起來。

    至于袁太太那樣腰大十圍,怎樣美得起來?”李南泉笑道:“有志者事競成,她那大肚囊子,被她一餓二運動,至少是小了一半。

    ”李太太笑道:“還有第三,你不知道呢,她那肚子是把帶子活勒小的。

    我真不懂,為什麼那樣要美?美了又怎麼樣?”李南泉道:“你要到了那種境遇,你就知道人為什麼要美了。

    ”李太太道:“我決不要美。

    ”她隻交待了這幾個字。

    有人叫道:“老李呀,到我家裡去吃午飯罷。

    我家來了女客,請你作陪。

    ”李南泉向外看時,是那位石正山太太。

    今天換了一件黑拷綢長衫,不是花的了。

    不過這件黑拷綢長衫,黑得發亮,像是上面抹了一層蠟。

    這是當年重慶市上最摩登的夏裝了。

    穿這種衣服的人,以白皮膚的人最為适宜。

    衣服沒有袖子,露出兩隻光膀子。

    下襟短短的,露出兩條光腿。

    石太太就是這樣做的。

    而且為了黑白分明一點,她赤腳穿了雙白皮鞋。

    李太太笑道:“呵!真美。

    我忙了一上午,你等我洗把臉,攏攏頭發罷。

    ”說着,望了李先生笑道:“我這可不是要美。

    ” 李南泉笑道:“哪個男人,也希望他太太長得美一點。

    我對此事,并無拖你後腿之意。

    ”他們說着話,石太太也就走近了。

    她聽到李先生的話,就在門口笑道:“誰來拖誰的後腿?”李太太笑道:“我說石太太近來美麗極了。

    真是那話,‘女大十八變’。

    ”石太太伸起手來,遙遙地要作打人的樣子,笑道:“作興這樣罵人的嗎?”李太太笑道:“你不要忙,讓我解釋這句話,我以為南泉一定會問我,我為什麼就不變呢?”說着,牽着石太太的拷綢長衫下襟,彎着腰看着,笑道:“這實在不錯。

    是新買的料子了。

    ”她笑道:“我錢在手,為什麼不花一點呢?以前我是錯誤,養了一個賊在家裡害我。

    我家的石正山,簡直是無法批評的人,說他的中國書,在家鄉讀過私塾。

    說他的外國書。

    在外洋多年。

    你看,他會在家裡做出這種醜事來。

    ”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你又何必看得這樣重大。

    石先生也不過是未能免俗而已。

    ”石太太一搖頭道:“不行,這個俗,一定要免。

    ”她那大圓臉,本來是濃濃地抹了兩腮的胭脂,這時,卻是紅上加紅,那是有點生氣了,李南泉就沒有跟着說下去,擡頭望了窗子外道:“今日天氣很好,恐怕有警報吧?”說着,就搭讪着走到廊子下面去了。

    石太太在那裡看守着李太太化過妝,換過衣服,手拉着手就走出去。

    她們經過走廊下的時候,并未和李先生打招呼,嘻嘻哈哈,笑着走去,李先生看了這兩個人的後影,隻是搖頭微笑。

      李南泉站着出了一會神,自有許多感慨。

    回到屋子裡,見書桌上紙筆還是展開着,于是提起筆來,在白紙上寫了一首打油詩:“放眼誰民主?鄰家比自由,夫人争試驗,聚賭又抽頭。

    ”寫完了,高聲朗誦了兩遍,廊子外有人接嘴道:“李先生,你怎麼談這樣的新鮮字眼,也不怕犯禁律?”看時,是那位劉副官來了。

    他左手提着一隻酒瓶子,又是一隻大荷葉包。

    看那荷葉上油汁淋淋的,可想裡面裝的是油雞鹵肉之類的下酒菜。

    右手拿了根雲南藤的手杖。

    他今天的打扮也不同:穿了一套灰色拍力司的西裝,戴着白色的盔形帽,真有點紳士派頭。

    李南泉立刻起身相迎道:“我是久候台光了。

    這篇序文‘昨夜就已經做完。

    因為自己看着不大如意,今日早起,又重新作了一篇。

    怕老兄來了,交不出卷子,那可是笑話,因之我花了些本錢,将文字趕起來。

    ”劉副官道:“你花什麼本錢呢?”李南泉道:“香煙和茶葉,這都是提神的。

    ”說着,在抽屜裡将那張謄清了的壽序稿子交給他。

    劉副官看到是李先生親筆寫的字,首先點頭說了兩個“好”字,把稿子向西服口袋裡一揣。

    看到書桌上行書寫的那首打油詩,字大如錢。

    就搖搖頭道:“老夫子,你怎麼也談民主?這是摩登字眼,也是騙人的字眼。

    他媽的,幹脆,我隻要掙錢發财,管它什麼主義不主義!” 李南泉笑道:“原來你是對那女人取報複态度,可是你就沒有想到這件事要連累着袁先生,你應當知道袁先生作過完長,将來他還會做完長,這次你得罪了他,下次你有事,找他幫忙的時候,你就要碰他的釘子了。

    ”劉保長太太頭一扭道:“難道袁完長不聽太婆兒的話?袁太太叫我這樣做,我就應當這樣做。

    女人總要幫着女人嘛。

    ”李南泉點點頭笑道:“要得,這話我聽得進。

    ”于是向李太太道:“她也可以加入你們的集團了。

    當然,你們這裡面,也少不了一名保長。

    ”保長太太挺了胸脯子道:“那是當然。

    太太們有啥子事……”她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掉轉身來,趕快就跑,口裡大聲吆喝道:“是哪個?在我這裡打豬草,龜兒,你走不走?你不走,老子把你背篼都要撕爛來。

    ”原來四川人養豬,除了喂它雜糧而外,大批的食料,還是山野裡長的植物,大概沒有毒性,而葉子長得粗大一點的植物,都在可用之列。

    農家的老弱,不問男女,每日背了一隻竹片編紮的大背篼,手裡拿了鐮刀,四處去尋覓這種植物。

    這些野生的東西,不會有主人的,所以打豬草的人,他并不用征求人的同意。

    這時,有三個男孩子和兩個女孩子,沿着人行路打豬草,穿過這村子,雖然保長太太在此,他們也未曾介意。

    劉保長之家,在村子中心,不免就割草割到他家門口了。

     李南泉笑道:“你拜我作老師,你跟我學什麼呢?學着我假如有黃金在手上的話,我不知道到哪裡去賣?”劉副官點點頭笑道:“可不就是這樣。

    因為我太會買會賣了,反是感到許多不方便。

    ”李南泉笑道:“奇談!會買會賣,反有許多不方便?”劉副官已是把帽子戴起來,将東西提着,作個要走的樣子。

    這就回轉身來向他笑道:“這當然是很奇怪。

    可是說破了,就一點也不奇怪。

    因為我們總是在外面跑,不發财也帶上一種發财的樣子,很是讓人注意。

    我們養成了一個壞習慣,有錢在手,就是胡用胡花,你讓我們裝成那窮樣子,可裝不出來。

    沒有窮樣子,在這抗戰期間,那不是好現象。

    我們住家,又住在這山窩子裡,仔細人家吃大戶。

    ”李南泉笑道:“你說教人有好本領,我不會。

    教人作書呆子,我有這點長處,保證作到。

    ”他說着話,将客送到走廊外。

    劉副官已是走上過山溪的木橋了。

    他突然又跑回來,低聲笑道:“你那位女學生,接受了你的勸告沒有?你也是教她作書呆子嗎?”李南泉道:“哪個女學生?”劉副官周圍看了一看笑道:“你又裝傻了。

    聽說楊豔華紅鸾星照命,婚姻動了。

    她和她母親鬧着别扭,不肯嫁。

    那個茶葉公司的小夥子,風雨無阻,天天向她們家跑。

    她母親不是還要你勸勸她嗎?”李南泉笑道:“事誠有之。

    可是人家婚姻大事,我一個事外之人,勸她作什麼?”劉副官将酒瓶提起來,高舉過了肩膀,笑道:“來,到我家去喝幾杯,我和你談談這件事。

    我比什麼人都明白。

    你不勸她,我非常的贊成。

    ” 李南泉笑道:“你又不做官,你怕什麼民主不民主?”劉副官道:“我雖然不做官,我們完長是個大官。

    口裡亂說民主的人,就反對我們完長。

    老實說,反對我們完長,那就是打碎我們的飯碗。

    ”李南泉道:“老兄一趟昆明,就賺錢無數。

    你當這個副官,根本是挂個名,你為什麼放在心上?我有個朋友,在省政府裡當秘書,他就寫信問我,為什麼不到昆明去玩玩?”劉副官把手上的東西,全都放在茶幾上,然後拍着兩手,大叫一聲道:“這是好機會。

    ”這還不算,他又将帽子揭了下來,笑道:“李先生沒事嗎?我得和你談談。

    來支好煙。

    ”說着,在衣袋裡掏出煙盒子來,反向主人敬煙。

    他吸着煙,使勁噴出煙來,煙在半空裡射出幾尺長的箭頭子,笑道:“若是雲南省府有熟人,那是天字第一号的發财機會。

    得着一封八行,不但過關過卡,可以省了許多錢,省了許多手續,而且要在昆明買什麼東西,都可以找到路子。

    由重慶帶了東西到昆明去,也可以免掉許多地方的檢查。

    你若是願意去,我陪你走一次,川資不成問題,我和你籌劃。

    你願坐飛機或者走公路車子,我全可以買到票。

    ”李南泉笑道:“要說對我們這條路線,感到興趣,或者有之。

    你完長手下的副官,有中央來人的身份,還要借重地方政府嗎?”他笑道:“雲南的局面,你還有不知道嗎?你真是個書呆子,有朋友在雲南政府當秘書,你不去昆明,你在這裡窮耗着,可惜可惜!” 李南泉笑道:“事情也不是那樣簡單。

    例如你看到劉保長到方完長公館裡去伺候差事的那分辛苦,你看了一回,也就不想作保長了。

    ”吳春圃道:“當然義務與權利相對等。

    不受那份罪,他太太哪裡來的這分威風。

    ”李南泉道:“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

    這位保長太太今天所享受的這分權利,并沒有付出什麼代價。

    我就是最好一個比例,點起菜油燈,搜索枯腸,在那裡作谀墓式的文字。

    可是這邊屋子裡燈火輝煌……”李太太正提了一隻菜籃子,由廚房那邊出來,要上街去買菜。

    這就将提的空籃子使勁一摔,籃子在地面上打了幾個滾。

    她沉着臉色道:“你又來了。

    ”站着望了李先生。

    把眼睛瞪着。

    李南泉笑着鞠了躬道:“這算是我的錯誤,下不為例,好在我冒犯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你總可以原諒。

    ”說着,他就彎了腰把地面上那個菜籃子拾起,交到李太太手上。

    李太太當然不好意思再發脾氣,臉色緩下來,低了聲音道:“你這不叫成心嗎?”這句話沒有得到答複,隔壁鄰居家裡,有很尖銳的聲音,叫着好:“要得!”同時“啪啪”地鼓了幾下掌。

    原來是奚太太笑嘻嘻地站在她家屋檐下,向這裡望着。

    她今天又穿了一套新裝。

    上身穿的是藍漏紗長衫。

    由白襯裙托着,這并沒有什麼稀奇。

    隻是她胸襟前,挂了一個很大的鮮花球,直徑夠八九寸。

    那球是白色的茉莉花編紮的,在花中心,又用幾朵紅花作了紅心。

    她手上拿了一把小花紙扇,上面帶有藍毛邊,一開一展地在手上舞弄。

     李南泉笑道:“不會作生意的人,那總是不會作生意的。

    現在慢說讓我去昆明,我沒有辦法,你就是讓我去黃金島,見了滿地的金,我照樣發愁。

    因為我實在不明白怎樣去利用它。

    ”劉副官對主人看看,又對這主人的屋子四周看看,笑道:“唉!你老夫子,實在可以說是安貧樂道。

    既是這樣想法,那就沒法子和你說什麼了。

    你不是提到黃金嗎?這也就是生意。

    昆明的黃金,現在比重慶的價錢高,由重慶帶了金子到昆明去賣掉,這就大賺其錢。

    昆明的盧比,比重慶的便宜,你把賺的錢,在昆明買了盧比回來,到了重慶,又可以賺他一筆。

    帶這類東西,還不用你吃力,揣在身上就行。

    ”李南泉笑道:“你說得這樣簡單,在重慶,到哪裡去買金子?在昆明,哪裡買盧比,我也全不知道。

    難道滿街去問人嗎?”劉副官昂起頭長長歎了口氣道:“中國就是你們這些念書的人沒有辦法。

    ”說着,把帽子戴起來,提起酒瓶和荷葉包,就要走去,可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然後又把東西放下,向主人笑道:“大概在兩個星期以後,我又要到昆明去一趟,你能不能夠寫一封介紹信,讓我認識認識那位秘書?”李南泉道:“朋友介紹朋友,這沒有什麼不可以。

    不過在信上,我不便介紹你是作生意的。

    ”劉副官笑道:“那是當然,我不是完長公館裡一名副官嗎?我也不能挂出作生意的幌子。

    我到了昆朝,還是見機行事。

    ”說着,伸出手來,緊緊地握着主人的手,連連搖撼了一陣,笑道:“我拜你作老師,我拜你作老師!”說着,還再三邀李南泉到他家去細談。

     李南泉看他這副情形,就知道他是什麼用意。

    雖然向他點兩點頭,當然沒有打算去赴約。

    過了十來分鐘,劉副官就派了個小孩子來請,而且還拿了他一張名片來。

    在名字上面,添着“後學”兩個字。

    在抗戰的大後方,紙張已是寶貴的東西。

    像印名片的洋紙,那價值很是可觀的。

    許多提倡節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