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未能免俗

關燈
的城市,先是看到市民忙着交頭接耳,接着全街人一陣跑步,那就是有了消息的表現。

    後來有了挂警報球的制度,不必由機關透露出敵機的消息,索性先挂紅球告警。

    但挂紅球以前,也是有敵機進窺的情形的,隻是更難于證明敵機有襲重慶的企圖而已。

    市民有了長久時間的經驗,沒有看到紅球,倒是不跑,不過“有消息了”這一句話,見着熟人,必得轉告訴給人家。

    否則有了消息都不告訴人家,那是最不友好的态度。

    李南泉笑道:“才晴了半天,敵機就來搗亂。

    這倒是和米價一樣的逼人。

    ”袁太太接了鑰匙,已是走向她家的後門去開鎖,聽了這話,她就回過頭來笑道:“李先生,你說的話,也不盡然吧?這社會上是什麼樣子情形的人都有。

    有人就在米價大漲的時候反是荒唐起來。

    米價和空襲都逼不到他的。

    ” 甄先生在廊沿那頭,笑着答道:“可不就是這樣,這年頭什麼玩意兒都有,各位。

    看我在幹什麼!”李吳兩個人看時,見他将一塊擀面闆放在凳子上。

    面闆上堆了很多的幹面粉。

    甄先生将一隻矮竹凳子放在那面闆面前。

    他俯了身子坐着,鼻梁上架起了大框眼鏡,手上拿了個小鑷子,隻管在面闆上鉗了東西向地下扔。

    他這腳邊上,有兩隻雞,脖子一伸一縮,在地面上啄甄先生扔下來的東西。

    李南泉問道:“甄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兩手取下鼻梁上的眼鏡,放在面闆上,然後歎口氣笑道:“我這和吳太太用篩子篩米,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那機關在大轟炸以後,已經無法在重慶城裡生存。

    前幾天疏散到鄉下去了。

    為了路遠,我實在不能跟着去。

    自請放在遣散之列。

    于是機關裡給了我兩個月的遣散費和兩個月應得的糧食。

    這糧食有米也有面。

    面本來壞。

    隻為了日子多一點,既然有點氣味,而且裡面還生有蟲子。

    讓我把蟲子在粉裡和面,明知吃了也不會毒死人的,可是心理作用,作了任何面食,我都吃不下去。

    這粉裡的蟲子,我不知道有什麼法子可以把它爬剔了出去。

    隻得把粉給它分了開來,用手和鑷子,雙管齊下,把蟲子挑選出來。

    好在這蟲子是黑的,雖然它的體積小,可是用鑷子一個個地摘出來,那事情實在是大大容易的。

    ”吳春圃笑道:“此甄先生所以為南方人也。

    在我們北方人是認為沒有什麼問題的。

    ” 李太太道:“你不要譏笑我,戒不戒賭,那是我的自由。

    你這樣說了……”她沒說下這個結論,就聽到王嫂在隔壁屋子裡接嘴笑道:“撇脫一點,就是一個鐘點也不戒。

    這是好耍的事嘛!有錢有工夫就賭,沒得錢沒得工夫就不賭。

    戒個啥子?”李氏夫婦都笑了。

    李先生知道這場争論,自己是完全的失敗,也就不必再說什麼了。

    一覺醒來,見窗戶外面,陽光燦爛,天是大晴了。

    起床之後,見四圍的青山,經過大雨二三十小時的洗濯,大陽照得綠油油的。

    門前山溪裡,山洪還留下一股清水,像一幅白布,在澗底下彎曲地流着,撞着石頭或長草,發出泠泠澌澌之聲。

    隔溪的那叢竹子,格外的挺直,那紛披的竹葉,上面不帶一些灰塵,陽光照得發亮。

    有幾隻小鳥,在竹葉從裡,吱吱亂叫,重慶的秋季,本來還是像夏天樣熱。

    甚至在秋日下走路,還比夏日曬人。

    這日上午,雖是天空晴朗,可是那東南風,由對面竹林子裡吹了來,拂到人身上和人臉上,但覺涼飕飕的,非常舒服。

    他突然精神煥發,在走廊上來去緩步踱着,不免想到昨晚那篇榨油榨出來的壽序。

    心裡默着将文字念了一遍,自搖了幾下頭,立刻走到那小屋子去,、将擺在桌上的文稿取了過來,三把兩把,扯了個粉碎,一把捏着向字紙簍裡丢了去。

    李太太在旁邊看到,不免呆了,問道:“你還生氣啦。

    你這撕的是那一百五十元支票呀。

    你和錢有仇嗎?” 李太太笑道:“我這話并不冤枉的。

    哪個女人都願意自己作個美人。

    袁太太為什麼發感慨?”她笑道:“說句現成的話,我們這是未能免俗。

    假如環境可以讓我們不俗,我們也落得高雅些。

    ”李太太因為要送菜籃子到廚房裡去,卻沒有追問她環境為什麼要她未能免俗。

    奚太太卻引她為新同志,笑道:“袁太太,到我們家坐一會嗎?我上次曾請教袁先生,供給我許多法律知識。

    我也希望你指示我一些法律上的問題。

    ”袁太太一扭頭道:“你不要聽我們袁先生的話。

    他自然有一肚子法律知識。

    可是他這套法律,隻能編成講義,到學校裡去教學生。

    你要他實際引用,那是一團糟。

    他自己就常常落到法律條文的圈子裡去。

    ”李南泉望了她道:“這話怎樣解釋?”袁太太頓了一頓,笑道:“我也沒有法子解釋。

    ”她似乎覺得自己失言,拉了奚太太一隻手道:“你到我們家去坐坐罷。

    我有話和你說。

    ”奚太太很歡迎她這個約會。

    于是一胖一瘦,一紅一藍,兩個典型式的太太攜手而去。

    這時,袁家的孩子們,又在開留聲機,而且還是那張唯一可聽得出來的片子,《洋人大笑》。

    隔着山溪,發出那帶沙沙的笑聲,哈哈呵呵,鬧成一片。

    這象征着孩子們必在高興頭上。

    于是走到廊子的盡頭,向那邊張望了去。

    見孩子們手—匕,有的拿着糯米糖,有的拿了把花生米,口裡不停地咀嚼着。

    那個五歲的孩子向一個大孩子道:“我們明天還去打那個女人嗎?打了回來,媽媽還給吃的。

    ” 李太太笑道:“你倒是會推陳出新的,居然把這洗澡花利用起來了。

    ”奚太太笑道:“并不是我推陳出新。

    我見得這花顔色既好看,又有香氣,隻是開謝的時間短一點。

    就為大家所鄙視,這是太冤屈它了。

    無論什麼東西,總要有人提倡才可以讓人注意。

    例如陶淵明愛菊花,菊花就出名了。

    我當然算不了什麼。

    若是自這時候開始,大家就一唱百和地玩起草茉莉來,不也是一樁雅事嗎?我在南京穿這一身衣服的時候,我總在胸前面挂上一個大茉莉球。

    若是不挂一個白花球,這藍色的衣服,就烘托不出來。

    這街上哪有這樣巧就可以碰到賣花的販子呢?我就把我牆腳下的草茉莉摘了百十朵,用細竹篾子代了鋼絲做成圈圈,把這些新開的花一個一個連串地編起來,就成了個花球了。

    ”李太太道:“這小竹絲倒是不容易找到的東西,你在哪裡找來的這種珍品?莫不是鍋刷子上撕下來的?”奚太太臉上一紅,笑道:“那何至于?”李南泉哈哈笑道:“你别瞧我這口子,平常不說幽默話。

    說起幽默話來,還真是有點趣味。

    ”李太太經他這樣補叙一句,更是覺得不好意思,這就挽了奚太太一隻手道:“走,我們一路上街去,你穿得這樣漂亮,若不上街去露露,那也太委屈了這一身衣服。

    ”奚太太笑道:“你還要幽默我嗎?”李太太道:“不是我幽默你。

    我真有這個感想。

    我覺得我們下江裝束,也該讓抗戰的後方人士見識見識,人家外國不還有時裝展覽會嗎?”她說着,挽了奚太太就走。

     李南泉道:“吳太太還有這份能耐。

    ”她兩手端了篩子,站在廊沿下,伸手将篩子播弄着。

    那米在篩子裡打着旋轉,所有米裡摻雜的谷子,都旋轉到一處。

    然後她放下篩子,将那谷子抓起來,放到窗戶台上。

    她笑答道:“俺哪裡會這個。

    當年在濟南的時候,也下鄉去瞧過幾次,看到莊稼人是這樣篩,咱就學來了。

    學是學來了,也不過好玩,現在咱就用得着了。

    俺說,打日本鬼子,還有完沒完啦?咱這苦哪年熬出頭?”李南泉道:“這倒是件沒法子答複的事。

    幸是吳太太有這種手藝,吃起飯來,不用挑谷子。

    我對于這事,都十分苦惱。

    帶了谷子吃下去,怕得盲腸炎。

    要一面吃飯,一面挑谷子,把碗裡谷子挑完,桌上的飯菜,完全涼了。

    這生活真沒法子形容。

    可是也有人認為這日子是好過的,化妝的化妝,打牌的打牌。

    ”他說到這裡,那邊路上,有人插言道:“李先生,不作興這個樣子,太太不在家,你就在鄰居面前胡亂批評,這非常之不民主。

    ”山溪那邊,隔了一叢竹子,看不到人影。

    可是聽那口音,知道是下江太太,這就笑道:“這是事實,也不算叛逆大衆吧?”說到這裡,下江太太由竹林子裡出來了。

    她今天也換了一身裝束。

    上面穿的是翻領子白襯衫,下面系一條黑綢短裙子,成了個女學生打扮。

    裙子下面光着兩條腿,穿了白色皮鞋。

    而且她真能配合這裝束,手裡還拿了個大書包。

      李先生笑道:“下江太太,不,胡太太。

    你若是不嫌我冒昧的話,我有一個字的批評奉送。

    ”下江太太站在路頭上,向他望了笑道:“你就批評罷,我是願意接受朋友的批評的。

    ”李南泉道:“胡太太是到過北平的。

    北平人對于十分美好而又不是‘美好’可以形容的,叫着‘勁兒’。

    這‘勁兒’兩個字拼音,念成一個字。

    現在對于胡太太這番裝束,我也打算用這個‘勁兒’兩個字來拼音,恭贊你一番。

    ”下江太太笑得将身子一扭,将一個手指指了他,連連地指點了幾下。

    李南泉道:“下來坐一會罷。

    ”她笑道:“你太太不在家,叫我下來,這是什麼意思?”她說着,隻管拿起書包向李先生指點着。

    李南泉本來是一句客氣話。

    經她這樣一說,臊得滿臉通紅,捧着拳頭,連連作揖道:“言重言重。

    ”下江太太笑道:“鹽重,多摻一點兒水罷。

    我要看牌去了。

    ”說着,她也自行走去。

    吳太太在走廊上篩着米,低聲問道:“這位太太,還上學念書哪?”李南泉笑道:“她有工夫還多摸兩圈呢,念什麼書。

    ”說着把聲音低了一低道:“這位太太滿口新名詞,卻是識字無多,她認為這是生平莫大的憾事。

    真的要她補習補習,她又耐不下那個性子去。

    所以她興來,就全身打扮女學生的裝束,聊以解恨。

    ”本來這種學生裝束,還是戰前高小和初中的學生打扮,大概她也最憧憬着這個時代,所以并不裝出一個大學生的樣子來。

    吳先生歎口氣道:“這年頭兒什麼花樣都有。

    ” 李南泉這時正是文思潮湧,就沒有顧到太太這些動作,将壽序寫完之後,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然後将桌子一拍道:“一百五十元掙到手了,準可以說得過去。

    ”李太太向後退了一步,笑道:“你吓我一跳。

    ”李南泉揮着手道:“把這張支票到街上兌錢去,沒有問題了。

    ”李太太道:“你這人不識好歹,我看你寫文章寫得太忙,站在桌子邊和你着急,你以為我是怕你這文章寫不出來嗎?這支票在這裡,不放心你就拿了回去。

    ”說着,又在衣袋裡把那張支票掏了出來。

    李南泉笑道:“我們心照不宣。

    先不必生氣,今天午飯以後,石太太家裡那桌牌,我決不幹涉。

    理由是石太太乃新加入戰團的人。

    昨天既然在我們家裡湊了一腳,今天她家裡打牌,你若是不去的話。

    道義上說不過去。

    這是打牌的規矩,我很知道。

    你用先發制人的辦法,打算把我的氣焰壓下去,你就可以不必征求我的同意去參戰了。

    你說是不是?”李太太手上拿着支票,遞給他不是,向袋裡揣着也不是,禁不住笑了,搖着頭道:“你這全是……”她把這個結論忍住了,改着口道:“反正我要打牌,誰也攔不住我。

    我也犯不上費這些手段。

    ”說完,她又笑了。

    王嫂由外面走了進來,笑道:“不早了,太太不是說去買菜?吃了晌午,你還有事。

    ”李太太道:“有什麼事?先生正在和我擡杠呢。

    ”王嫂道:“不生關系嘛!過了十二點鐘,就過了十三小時的限期。

    ”李太太笑道:“你這也是廢話。

    ” 李南泉笑道:“這是真話,孔夫子這個人,你不能說他是迷信分子了,他就說過祭神如神在。

    若是心裡要敬這尊神,那就要把他當作一位有威嚴的活人坐在面前。

    奚太太打算敬馬王爺,那就當心口如一,不能随便開玩笑的。

    神就是這樣,你不信他,他不怪你,這是各人的自由。

    你若是信了他,那就把他當作時刻都在頭上。

    俗言道得好,舉頭三尺有神明,也許我們在這裡說馬王爺,馬王爺就在這頭上。

    ”他說着這話,伸手向頭頂心裡直着一指。

    奚太太随了他這手指向頭上看去,恰好有一朵白雲,凝結在半天空裡。

    那白雲是多邊形的,而且又很有層次。

    奚太太看時,很像那道士給人念經,挂的神似的。

    有個神人穿甲頂盔,手裡拿了一柄大刀,騎在白馬上。

    她心裡想着,這莫非就是馬王爺?馬王爺有三隻眼,看這雲裡的像是不是三隻眼?她這樣想着,看那雲頭幻成的神像,果然是三隻眼。

    她倒覺心裡有股涼氣,直透頂門心,情不自禁地,把手裡拿的佛香,高高舉起,向白雲作了三個男子揖。

    而且她還怕别人不知道,連說“馬王爺來了”。

    别人罷了,吳太太看到她觸了電似的,要相信,就得向空中敬禮,有點兒不好意思,不相信又看到她那誠惶誠恐的樣子,好像有神附體。

    不敬禮,也怕得罪了神佛。

    她手扶了走廊的柱子,呆呆地望了奚太太,作聲不得。

    吳、李、甄三位先生,三人六目相視,都忍住了笑。

    正不知怎樣是好。

    可是奚太太給他們解了圍,掉轉頭就跑。

     李南泉笑道:“這是一張一百五十元的支票,我當然知道。

    不過我撕了并不要緊,那張真支票,在你手上,還能飛掉嗎?”李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樣不講理。

    你不交人家那篇壽序,我倒要用那一百五十元。

    你是有心拼我。

    過這窮日子,也不會是我一個人的事,你掙錢的人窮得過去,我們坐享其成的人,還有什麼窮不過去。

    支票在這裡,你拿回去退給人家罷。

    ”說着,在身上摸出那張支票來。

    李南泉笑着搖了兩搖手道:“你不要多疑,我決不能故意和你搗亂以緻讓我自己受到困難。

    你拿着錢買吃買喝,我不也是可以沾點光嗎?稿子雖然撕掉了。

    可是我這裡的存貨有的是。

    ”說着,連連拍了兩下肚子。

    李太太道:“你還打算再寫一篇嗎?”李先生笑了一下,回到寫字桌子邊,攤開了紙筆墨硯,立刻就寫起文章來了,他低下頭去,并不停筆,就一行行地寫了下去。

    約莫是二十分鐘的時候,他就把一張稿紙,寫了大半篇。

    李太太站在桌子邊,兩手按了桌沿,隻管把兩隻眼睛,對了稿子紙注視着,于是燃了一支煙,連吸了兩口,就把煙支送到他面前,笑着說了個“羅”字。

    李先生把煙支接着吸起來,李太太又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