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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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年輕輕的人,有幻想,有夢,在情人面前,在同志面前,會用對于未來的空話,把自己同對面一個人的生活,很輕快的過下去。

    如今的丁玲,照她自己說來也不是那種人了。

    一點幻想一點夢,在一切經驗下早已全被壓碎了。

    即或××方面,事務如何緊張熱烈,總是不行的,即或同志再多,但人與人之間,卻缺少把某種感情粘附起來的友誼。

    正似乎為了寂寞,她便為自己弄得許多責任,這責任若經過一度處理性的抉擇,則在得失之間稍稍加以取舍,必需作的就作,用不着擔負的就摔掉,同時自己也就可以輕松自由了許多。

    但她并不較量這種堆積到身邊的義務。

    要她為×××捐款不推辭,要她為×××過工廠去××也作,要她編一本關于創作的書作為供給×××××××的用費,她毫不遲疑答應了這件事,要她把熟人若幹私信集起來,為××××籌一筆錢,她不管如何,又把這事情辦妥了。

    在義務中打發了若幹日子,糟蹋了不少精力,她不覺得苦,也從不抱怨誰。

    危險的她不吓怕,麻煩的她不厭嫌。

    她極力去學負責,極力去學做事,就為的是隻有那麼過日子下去,她方可以把自己那點生命中的活力磨盡。

    這點生命的活力,有若幹人是在一份很幸福的愛情中,或一種很親切的家庭生活中,或某種庸俗的交際中,以及一切不同事業中,被慢慢的消磨,随了日月的交替,成為社會曆史的陳迹的! 似乎正為了那點活力,在一切事務中還不能使她安靜,她三月裡給我的一個長信中,還有那麼一段話語: 愛情是一個可笑的名詞,那是小孩的一些玩意兒,在我看來感覺得有些太陳舊了。

    一個二十五歲以上的人,若還毫不知道羞恥,把男女事看得那麼神秘,男的終日隻知道如何去媚女人,女的則終日隻知道穿穿衣服,塗脂抹粉,在客廳中同一個異性玩點心靈上的小把戲,或讀點情詩,寫點情詩,消磨一個接連一個而來的日子,實在是種廢料!這些人不敢去思索自己對于社會的責任,有的由于愚蠢,有的卻由于狡桧,虧他們總找尋得出一個逃脫責任的理由,說出來時卻又俨然極其合理。

    我正想寫一本書,寫一個與這種通常人格截然相反的人格,這個人比目下許多人也許還更懂得做英美公民的權利和義務,但同時她也看得極其清楚,在如今的中國,作一個真的好公民,義務方面還有一些什麼事。

    我預備把她堅實卓大的性格寫出來,且很殘忍的讓她在一切不幸的下賤生活裡去受折磨,還讓她在那一點為真理而有所尋覓的路途中死去,你能不能貢獻給我一點意見? 這是一個問題,由我方面作成的答案,隻是:“你盡管寫去,照你打算作去,這就是我的意見。

    這個社會這個民族正需要的是這種人,樸素、單純、結實、堅強,不在物質下低首,也不在習氣下低首。

    她即或不能如貴婦人那麼适宜于在客廳中應對酬酢,隻許可她貼近這個社會最卑賤的一方面,但因此她卻見了多少日光下頭的事情,自己的心也就為這真實的大多數人類行為而跳着,有什麼理想,就是‘怎麼樣把大家弄好’,不是‘怎麼樣把自己弄好’。

    這種修正曆史的行為,決不是一個人做得了的工作,為了使這工作另一時在這塊地面上還有繼續的人,把第一個結束在一個寂寞凄慘的死亡裡,也是必然而且必需的事情!” ………… 她自己是用她的生死作成了這樣一本故事的縮影的。

     這本書似乎正等待另外一個人去完成。

    我希望中國不久就會有那麼一本巨著,出自一個女性作家的手中,若這作者還缺少所要寫的那一分生活上的經驗時,便先去得到那分經驗。

    一切東西必在日光雨露下方能生長,一個人也如此!有多少活人,現在雖好好的活着,我們總仿佛這個人多一個或少一個,對于社會毫無關系。

    但有些人死去了一百年或一千年,卻使我們盡懷想着不能忘記。

    她告給我們的是“活的方法”,要做一個活人,就得去日光下學習,不怕死。

    且明白應如何把自己的力量攙入社會裡去。

     ………… ………… 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成于北京 二十八年七月二十六補校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