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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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流,既無能力樹立自己的旗幟,用作對抗,也不知運用政策,力圖分化。

    惟一政策就隻是每月支出一筆閑錢,雇就若幹閑人,身在上海租界内,與租界當局合作,各處偵查,等候機會捉人。

    把人捉來以後,就一律引渡出租界,隻根據雇傭偵探與自首者的報告,按照習慣的辦法,将捉來的年青人分别殺頭或入獄。

    )當局對于這問題的看法,輕重處有些不甚妥當,對于文學上潮流影響,把它看得過于嚴重,處置也随之而嚴重。

     (××方面)如此情形實不足為奇。

    (就由于膽怯與無知,)殺戮在某一時成為當權者(惟一)一種政策,從本國曆史上,是可以發現無數篇章的。

    但極可怪處,則是凡有機會在這個愚蠢時代社會裡成為犧牲的人,都仿佛毫不知道如何請求避免犧牲的方法。

    各人似乎由于隻習慣租界上工部局的章程,全不明白自己行為一出了租界便成為什麼案件,得到什麼結果。

    (故即或各人行動皆那麼秘密,同志中互相皆難知道一人以上的住處,行動皆十分麻煩,每人身後常常有偵探跟随,然而海軍學生)夫婦二人還那麼從容灑脫,實在是想像不到的。

     膽小如鼠原無濟于事,(畏怯原不是革命者所應有的東西,)但過分灑脫,則不免疏于人我之間的防衛。

    我尤其不能同意的,便是他們似乎業已忘了自己如何得到大衆的原因,仿佛手中已操持了更好的武器,各在輕視原來手中那枝筆。

    皆以為把筆摔下的時代業已将臨,不放下手中那枝筆諸事就作不好。

    關于這件事,我大約同他們讨論過二十次。

    認為他們的筆不适宜于從手中離開。

    并且若已承認了把筆放下是中國革命一點損失,則在這種時代裡,如何去使用那枝筆,也成為兩人最切要的問題。

    不擔心犧牲,那自然是種難得的勇氣。

    可是若凡事看得遠一點,認識得深切一點,了然所謂中國革命文學,應取何種方法、何種形式,使它在這個惡劣環境依然能存在、能散布、能把握某一部分讀者的感情,則作者間實有切切實實用客觀的眼光去研究的必要。

    海軍學生如其他年青人一樣,對曆史太生疏了一點。

    文學所能發揮的能力、所能展開的場面,可謂極其缺少注意的興味。

    海軍學生之被人重視,我以為對于他根本毫無好處。

    這人既并無多大政治才識,有的隻是較才識三倍以上的熱情。

    憑了這點熱情,他應得到一分敬愛。

    然而一被重視,因此他卻必毀無疑了。

    據我的感想,則發展他成就他,最好的環境,就是委屈他到一份卑下生活裡去。

    要他受苦,被派作不甚要緊的事情,短期入獄,常常受吓受困,一出門就得同政府的便衣偵探鬥智,當逃避偵緝者眼光時,習慣于電車的上下,轉小彎,于同志中受不甚公平的待遇,學會了種種機智與謹慎,在艱難境遇裡三年五年,好好的去取得一個革命家那分應得的經驗。

    一切生活訓練他到某種程度,他也才能作某種負重緻遠的人! 照當時情形來,我的意見已顯然覺得稍稍有點迂腐,所以海軍學生的回答常常隻是個微笑,丁玲女士也隻給我一個微笑。

    要他們說出他們的意見,他們就簡簡單單的說:“你什麼都不知道,隻能寫點文章,别的真不用提。

    ”海軍學生原本是個天真爛漫的人,直到這時,不拘他如何勇于負責,不拘他如何長于打算,我總以為他還不脫離孩子氣。

    如今到了把自己加入這血肉相搏的争鬥裡,對于某種理想的實現,常作超越曆史條件以上的樂觀,就見出兩人皆還在不可形容的天真裡打發每個日子。

    然而到了我明白我的理知對于他們并沒有多少用處,拟不再提出什麼意見時,他已在意外情形中失蹤了。

     十六号在他們家中,我對于海軍學生的生活,不貢獻什麼意見,丁玲女士卻對我的生活有所考詢,考詢的結果,我仿佛從他們的臉色上,又看出點可憐憫神氣。

    那神氣用言語翻譯出來,仍然是“從文真有點迂腐”。

    我當時不加分辯,不作抗議。

    我心想: “一切人都在那裡用自己一分觀念決定自己的命運,既明白每人因生活不同,觀念也難相同,或者就應當各人沉默守分,盡時間來說明各人的命運得失了。

    ” 于是我邀他們過卡爾登去看電影,看了一個英文名為《生命》的片子,說的是紐約某種閑人的生活,恰好合于上海某種閑人的情調,對于我們生命所有關系,就是糟蹋了我們兩個鐘頭的時間。

    出院時,我們到了靜安寺路向西走去,海軍學生好像還為影片中的無聊情節十分生氣。

    丁玲就說: “頻,你這算什麼?我們的生命,難道不常常的自然而然為一些人事上的小故事,糟蹋得比看一次電影所耗時間更多嗎?這也值得生氣!” 丁玲的話使海軍學生記憶起另外一件事,這個南方人便說: “我生我自己的氣。

    你呢,你不也是常常因為……” 海軍學生所說的,是丁玲女士因某種感情擾亂了她,把寫過一半的文章向爐中抛去的故事。

    這類故事是不必再提了的,因為一個作品,在作者自己一方面看來,既有燒去的憤怒,則這作品也就大約如這世界上某種人,它不存在也許比他存在還更好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