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關燈
算算日子,我們那次見面應當為一月六号。

    七号我到他們家裡去,見到了×××與×××,比所想像的×××已老多了。

    八号又在大馬路永安公司門前同她見到了×××的弟弟×,兩人特别約好在這地方見面,一同過我住處談話。

    這人就是先海軍學生一些日子,曾經用溫情服侍過她,最近不久還剛穿着反面的羊皮襖子裝扮吉林墾荒的山東農民,由西伯利亞轉北甯鐵路回國的。

    我們稍稍談了幾句話後,我有事出了門,他們又談了許久方走。

    九号海軍學生同她在我住處吃面,丁玲便告給我明天是她家中小孩子出世滿六十天的日子,預告已請了些客,若我高興去吃晚飯,很歡迎我去,同時或可見到幾個人。

    這些人中有我們原先相熟的,也有并不相熟我想見他們或他們想見我的。

    然從海軍學生的言語裡,則我知道既然把客從各處請來,吃飯前後必有些時間“談話”。

    這種談話我自然不很明白,聽聽固無妨于事,但假若我參加這種談話,是不是還能發生興味?所以去不去倒先讓我自己決定較好。

    他要我決定這件事,我當時便認為這談話決不能參加,也不宜旁聽。

    恰好我另外又正有一個約會,故當時說明我不能去吃酒。

    那次吃酒既沒有我,來了些什麼客我也不能明白,談的是什麼我也不能明白。

    隻記起再隔一天到她家裡時,丁玲女士翻出了一張三人合照的相片把我看,上面有那麼一行題字: “韋護滿六十天,爸爸預備遠行,媽媽預備把孩子交給他的外婆。

    ” 問他:“路有多遠?” 海軍學生就說“遠得很”。

     當時雖隻那麼當笑話說着,我卻早已經單從海軍學生方面聽明白了他那個遠行的計劃。

     從十一号到十七号,這一串日子裡,我們每天都有見面的機會。

    我對政治毫無興味,我們商量的是《紅黑》應當如何重新出版,大家應當如何設法來支持這刊物使它不至中斷,且使這刊物用何等面目與世人相見。

    事情一來,又輪到丁玲女士起草計劃了。

    在計劃中她仍然答應好些事情,從我看來還仿佛不是她所能擔負的。

    她并不是強幹的人,但她在學習強幹。

    她在訓練中已漸漸的同一個男子那麼歡喜作事了。

     一連而來幾個日子裡,我從海軍學生方面,又聽了一些“故事”。

    這些故事或出自他們本身,或出自相熟的旁人。

    我不能在某種生活中産生故事,但對于别一人每種故事卻十分關心。

     我把出自他們口中的故事,拿出與我從武昌南京所得的各種人事印象相對照,仿佛就得到了一份最好的知識。

    這份知識于我很有用處,貢獻給别一方面時也必然極有用處。

    海軍學生若願意明白我已明白了的事情,對于他的理想行為,卻極顯然大有幫助。

     但這不成。

    兩人因為應付租界上的環境已十分習慣,便同租界以外的環境疏遠了。

    海軍學生把他的故事說給我聽時,他的複述越興奮,我便越覺得為他發愁。

    他明白在某一件事情中,把自己編排成為劇中角色之一的時節,自己所感覺的莊嚴可到何種程度。

    他複述那點莊嚴印象時,也顯得那麼快樂。

    他的快樂隻證明他十分天真,這就使人為他發愁。

    我呢,我認識一張牌的兩面。

    我知道雙方事情。

    我看過兩地排演的戲目。

    我作得少,懂得多。

    因此對于革命我不悲觀,但也不能過于事實所許可的樂觀了。

     理想從文字或其他方面移植到某種人感覺意識上時,這人的勇敢處真正令人吃驚。

    但這種“勇敢”同“保守”對面以後,産生了如何愚蠢的行為,排成了如何無聊的場面,照例将是使人吃驚以外還得皺眉的。

    一頁新的曆史,應當用青年人的血去寫成,我明白我懂。

    可是,假如這血是非流不可的,必需如何去流方有意義?在别一方面的人看來,方法也許隻是一個,便是捉來就砍。

    但在随時都有被砍機會的一方面,人既那麼少,結實硬紮機警勇敢的人尤其不易多得,縱事到臨頭非流血不可,如何來吝惜珍重這種人的血,避免無謂的犧牲,不也就正是培養這個對人類較高理想的種子的一種最好方法?當時在長江方面所見到的隻是流血,年青人參加這種流血的,似乎也有非如此不可的趨勢。

    惟一些身在上海各人從一枝筆上得到群衆的作家,失去了筆同時也就失去了他的革命武器,便毫無實力可言。

    如今放下手中的筆,來應付别一種事情,在“用失其長”的情形中,是不是還能做出比好好的寫一本書更可觀的成績?自己根本那麼脆弱,單憑靠一點點信心,作着勇敢的犧牲,犧牲過以後,對于整個理想能有多少幫助,是不是還有人作過一番考慮? 那時的中國情形大緻如下面所記: 上海新書業商人已各因眼光遠近不一,從讀者撈了一筆錢,各地對于新書取締忽然轉嚴,作品的去路就窄了些。

    商人明于世故,皆很熱烈的把眼光注意到印“一隻天鵝冒險”等等兒童讀物方面去了。

    同時(××方面則由于極端的颟顸、膽小、無能,對于文學思想左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