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關燈
兩銀子東西,送那婆子。

    婆子隻為圖這些不義之财,所以肯做牽頭。

    這都不在話下。

     古人雲:“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才過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

    陳大郎思想磋跎了多時生意,要得還鄉。

    夜來與婦人說知,兩下恩深義重,各不相舍。

    婦人到情願收拾了些細軟跟随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妻。

    陳大郎道:“使不得,我們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裡。

    就是主人家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上人多,瞞得那個?兩個丫環又帶去不得。

    你丈夫回來跟究出情由,怎肯幹休?娘子權且耐心,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靜下處,悄悄通個言兒與你,那時兩口兒同走,神鬼不覺,卻不安穩?”婦人道:“萬一你明年不來,如何?”陳大郎就設起誓來。

    婦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決不相負。

    你若到了家鄉,倘有便人,托他捎個書信到薛婆處,也教奴家放心。

    ”陳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過幾日,陳大郎雇下船隻,裝載糧食完備,又來與婦人作别。

    這一夜倍加眷戀,兩下說一會,哭一會,又狂蕩一會,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

    到五更起身,婦人便去開箱,取出一件寶貝叫做“珍珠衫”, 遞與陳大郎道:“這件衫兒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涼透骨。

    此去天道漸熱,正用得着。

    奴家把與你做個紀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貼體一般。

    ”陳大郎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

    婦人就把衫兒親手與漢子穿下,叫丫環開了門戶,親自送他出門,再三珍重而别。

    詩曰: 昔年含淚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歡; 堪恨婦人多水性,招來野鳥勝文鸾。

     話分兩頭,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日貼體穿着,便夜間脫下,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

    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面。

    那楓橋是柴米牙行聚處,少不得投個主家脫貨,不在話。

    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

    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标緻。

    那人非别,正是蔣興哥。

    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搭伴起身。

    那夥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

    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馬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才回去。

    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

    因是隐姓為商,都稱為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惑。

    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談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

    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個遂成知己,不時會面。

    興哥讨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别。

    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

    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

    兩個解衣飲酒,陳大郎露出珍珠衫來。

    興哥心中駭異,又不好認他的,隻誇獎此衫之美。

    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貴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得否?”興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裡中雖曉得有這個人,并不相認,陳兄為何問他?”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與他有些瓜葛。

    ”便把三巧兒相好之情告訴了一遍。

    扯着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

    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貴寓。

    ”興哥口裡答應道:“當得,當得。

    ”心下沉吟:“有這等異事!現在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

    ”當下如針刺肚,推故不飲,急急起身别去。

    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

    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

    隻見岸上一個人氣籲籲的趕來,卻是陳大郎。

    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

    氣得興哥面如土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

    隻等陳大郎去後,把書看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

    ”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卻是八尺多長一條桃紅绉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兒,内有羊脂玉鳳頭簪一根。

    書上寫道:“微物二件,煩幹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有記念。

    相會之期,準在來春。

    珍重,珍重。

    ”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闆上一掼,折做兩段。

    一念想起道:“我好糊塗!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

    ”便撿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

     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堕下淚來。

    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隻為我貪着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醜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

    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

    進得自家門裡,少不得忍住了氣,勉強相見。

    興哥并無言語,三巧兒自己心虛,覺得滿臉慚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話。

    興哥搬完了行李,隻說去看看丈人丈母,依舊到船上住了一晚。

    次早回家,向三巧兒說道:“你的爹娘同時害病,勢甚危笃,昨晚我隻得住下,看了他一夜。

    他心中隻牽挂着你,欲見一面,我已雇下轎子在門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随後就來。

    ”三巧兒見丈夫一夜不回,心裡正在疑慮,聞說爹娘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鑰匙遞與丈夫,喚個婆娘跟了,上轎而去。

    興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書來,分付他送與王公:“送過書,你便随橋回來。

    ” 卻說三巧兒回家,見爹娘雙雙無恙,吃了一驚。

    王公見女兒不接而回,也自駭然。

    在婆子手中接書,拆開看時,卻是休書一紙。

    上寫道: 立休書人蔣德,系襄陽府棗陽縣人。

    從幼憑煤聘定王氏為妻。

    豈期過門之後,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

    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還本宗,聽憑改嫁,并無異言,休書是實。

     成化二年月日手掌為記。

     書中又包着一條桃紅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鳳頭簪。

    王公看了大驚,叫過女兒問其緣故。

    三巧兒聽說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發,啼哭起來。

    王公氣忿忿的一徑跟到女婿家來,蔣興哥連忙上前作揖。

    王公回禮,便回道:“賢婿,我女兒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過失,你便把他休了?須還我個明白。

    ”蔣興哥道:“小婿不好說得,但問令愛便知。

    ”王公道:“他隻是啼哭,不肯開口,教我肚裡好悶!小女從幼聰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盜。

    若是小小過失,你可也看老漢薄面恕了他罷。

    你兩個是七八歲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後并不曾争論一遍兩遍,且是和順。

    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過三朝五日,有什麼破綻落在你眼裡?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話,說你無情無義。

    ”蔣興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講。

    家下有祖遺下珍珠衫一件,是令愛收藏,隻問他如今在否。

    若在時,半字休題;若不在,隻索休怪了。

    ” 王公忙轉身回家,問女兒道:“你丈夫隻問你讨什麼珍珠衫,你端的拿與何人去了?”那婦人聽得說着了他緊要的關目,差得滿臉通紅,開不得口,一發号啕大哭起來,驚得王公沒做理會處。

    王婆勸道:“你不要隻管啼哭,實實的說個真情與爹媽知道,也好與你分剖了。

    ”婦人那裡肯說,悲悲咽咽哭一個不住。

    王公隻得把休書和汗巾、簪子都付與王婆,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兒,問他個明白。

    王公心中納悶,走到鄰家閑話去了。

    王婆見女兒哭得兩眼赤腫,生怕苦壞了他,安慰了幾句言語,走往廚房下去暖酒,要與女兒消愁。

     三巧兒在房中獨坐,想着珍珠衫洩漏的緣故,好生難解!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裡來的。

    沉吟了半晌,道:“我曉得了。

    這拆簪是鏡破钗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教我懸梁自盡,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

    可憐四年恩愛,一旦決絕,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情。

    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日,不如缢死,到得幹淨。

    ”說罷,又哭了一回,把個坐兀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

    也是壽數未絕,不曾關上房門。

    恰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見女兒安排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

    不期一腳踢番坐子,娘兒兩個跌做一團,酒壺都潑翻了。

    王婆爬起來,扶起女兒,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沒人要你?少不得别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

    你且放心過日子去。

    休得愁悶。

    ”王公回家,知道女兒尋死,也勸了他一番,又囑付王婆用心提防。

    過了數日,三巧兒沒奈何,也放下了念頭。

    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再說蔣興哥把兩條索子,将晴雲、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

    那丫頭初時抵賴,吃打不過,隻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将出來。

    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幹他人之事。

    到明朝,興哥領了一夥人趕到薛婆家裡,打得他雪片相似,隻饒他拆了房子。

    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并沒一人敢出頭說話。

    興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氣。

    回去喚個牙婆将兩個丫頭都賣了。

    樓上細軟箱籠大小共十六隻,寫三十二條封皮,打叉封了,更不開動。

    這是甚意兒?隻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的。

    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

    見物思人,何忍開看? 話分兩頭,卻說南京有個吳傑進士,除授廣東潮陽縣知縣。

    水路上任,打從襄陽經過。

    不曾帶家小,有心要擇一美妾。

    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

    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顔色,一縣聞名。

    出五十金财禮,央媒議親。

    王公到也樂從,隻怕前婿有言,親到蔣家,與興哥說知。

    興哥并不阻當。

    臨嫁之夜,興哥顧了人夫将樓上十六個箱籠,原封不動連鑰匙送到吳知縣船上,交割與三巧兒,當個陪嫁。

    婦人心上到過意不去。

    旁人曉得這事,也有誇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癡呆的,還有罵他沒志氣的,正是人心不同。

     閑話休題。

    再說陳大郎在蘇州脫貨完了。

    回到新安,一心隻想着三巧兒。

    朝暮看了這件珍珠衫長籲短歎。

    老婆平氏心知這衫兒來得跷蹊,等丈夫睡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闆上。

    陳大郎早起要穿時,不見了衫兒,與老婆取讨。

    平氏那裡肯認,急得陳大郎性發,傾箱倒箧的尋個遍,隻是不見,便破口大罵老婆起來,惹得老婆啼啼哭哭,與他争嚷,鬧吵了兩三日。

    陳大郎情懷撩亂,忙忙的收拾銀兩,帶個小郎,再望襄陽舊路而進。

    将近棗陽,不期遇了一夥大盜,将本錢盡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殺了。

    陳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殘生。

    思想還鄉不得,且到舊寓住下,待會了三巧兒,與他借些東西,再圖恢複。

    歎了一口氣,隻得離船上岸,走到棗陽城外主人呂公家,告訴其事,又道:“如今要央賣珠子的薛婆與一個相識人家借些本錢營運。

    ”呂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為勾引蔣興哥的渾家,做了些醜事。

    去年興哥回來,問渾家讨什麼‘珍珠衫’。

    原為渾家贈與情人去了,無言回答。

    興哥當時休了渾家回去,如今轉嫁與南京吳進士做第二房夫人了。

    那婆子被蔣家打得個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縣去了。

    ” 陳大郎聽得這話,好似一桶冷水沒頭淋下。

    這一驚非小,當夜發寒發熱,害起病來。

    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帶些怯症,又有些驚症,床上卧了兩個多月,翻翻覆覆隻是不愈。

    連累主人家小厮伏侍得不耐煩,陳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寫成家書一封。

    請主人來商議,要覓個便人捎信往家中,取些盤纏,就要個親人來看觑同回。

    這幾句正中了主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