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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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
他顫顫地轉身，笑全歪到一邊臉上。
&ldquo回去吧，孩子，知道你好好的，比啥都強。
&rdquo 二大明白他還沒走，看他歪斜的臉上跑着眼淚。
這正是知青在史屯搜尋史春喜的第二天，二大和挺頭一次相遇了。
二大想他臂彎裡抱的那個小東西現在長出這樣壯實的手來攙扶他，那帶一股甜滋滋奶味的小東西現在一身爺們氣味，他是為這流下淚來。
二大和挺臉對臉站了很久，挺把二十多年聽到的猜到的看到的，在這一刻全核實了。
黃昏時分，二大在窯洞外點上艾，把蚊子熏熏。
他擡起頭，聞到一股甜滋滋的奶味。
他一動不動，聞着那奶味越來越近。
不久，這奶味就象在懷裡一樣，暖哄哄的直撲他臉。
他伸出手，手被一隻年輕女人的手接住了。
年輕女人的手領着二大的手，到了一個洋面團似的臉蛋上。
二大說：&ldquo挺，孩子有六個月了吧？&rdquo 挺的手伸過來，在他的廢手上掰着。
他數了數，四個月。
二大笑起來：&ldquo個子老大呀！象你！媳婦是教書的？&hellip&hellip雜貨店女賬房？&hellip&hellip是個使筆多使莊稼家什少的閨女。
&rdquo 挺和媳婦把孩子抱走，二大看見的天光暗下去。
葡萄的氣味他老遠就聞出來了。
少勇跟在她後面。
眼瞎可真省事，看不見的都不用去搭理，不去搭理少勇也不會太難堪。
他多麼難堪他也看不見。
二大隻當少勇不在，有話隻和葡萄一人說。
他不說和挺一家相會的事。
他還是說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的事。
說到小時的少勇，就象說另一個人。
他說少勇小時候心最軟，見誰家扪的小狗小貓都往回抱，有一回舅母來家裡哭窮，少勇把去城裡念書省的飯錢給了她，結果舅母拿了那錢上街上買了條日本貨的洋裙子。
二大這天話多，笑也多，東扯西拉，嘴忙得口水從癱了的一邊口角流下來。
葡萄把一條手巾塞在二大手裡。
她不去為他擦，她明白二大要強，不願人戳穿他的殘疾。
二大這樣講到少勇小時候，看着的都是挺。
眼瞎還有個好處，想看見啥就能看見啥，想把它看成啥樣就啥樣。
二大這樣講，也就把這二十多年對少勇的惱恨全消了。
他講着，叫少勇明白，他二十多年來再惱也是思他念他的。
二大不講挺的事是因為一講就白了。
挺的事怎麼能講白？講白了該心痛、懊悔、怨恨了。
人都活成這樣，做成這樣，隻有什麼也不講白，不用去認真地父父子子祖祖孫孫夫夫妻妻。
二大從葡萄和少勇給他送的飯食明白世道又變了一回、兩回。
看不見、聽不見就能應萬變。
他隻想知道季節變化，花落花開、樹枯樹榮，雨水足不足，雪下對時令沒有，山裡的那隻小豹子有沒有栖身處，找得着食不。
他隻想知道葡萄過得還難不難，挺一家是不是美滿和睦。
葡萄給了女知青十個柿餅的這天，二大全癱了。
少勇的診斷是，他這次恐怕活不過去。
他們在夜裡把二大搬回家。
地窖裡箍了磚，抹了石灰，地也鋪了磚。
二大躺得平靜舒坦，在第七天早晨睜開了眼。
少勇說：&ldquo這一關過來，又能熬一陣。
&rdquo 二大不再能動撣，也不再說話，臉白淨得象玉。
女知青離開史屯之後，葡萄把那個女嬰抱給二大。
他聞到那甜滋滋的奶味，咧嘴笑了一下。
從此葡萄下地，她就把孩子留在二大旁邊。
他聞得出孩子哭了，尿了，他嘴裡發出老狗一樣的聲音，又溫厚又威嚴，孩子便安靜下來。
葡萄看着老天一點一點在收走二大，又把它收走的一點一點給回到孩子身上。
二大聞得到孩子吃糧了，吃雞蛋了，長出兩顆、四顆、八顆乳牙。
葡萄領着他的手指，在他另一個手心上劃，劃出個&ldquo平&rdquo字來。
是孩子的名字？是少勇起的？二大點點頭，笑笑。
他不知道，他的頭其實沒有動。
葡萄告訴少勇說：&ldquo咱爹沒點頭。
他心裡可能想了個别的啥名字，嘴說不出來。
&rdquo 少勇說：&ldquo那叫他劃呗。
他走到床邊，把孩子抱到二大身上，孩子兩個腳歡蹦亂跳，在二大的肚子上手舞足蹈。
孩子扒到白須白發白臉的老人胸上，抱住他的頭，嘴貼在他腮上，口水流了老人一臉。
老人高興地怪聲大笑。
葡萄說：&rdquo快抱開她！她有啥輕重，再傷着爹！&ldquo 少勇把孩子讓葡萄抱回去，拉起他父親的左手，又攤開他左手手心，抓着他右手的食指，叫他寫下他給孩子想的名字。
二大的手突然有了勁，反過來拉住少勇的手，摸着那長長的手指，方方的指甲，手背、手心、手紋。
他摸出了它的老來，那一根根筋在手背上凸來。
這個二兒子有五十三歲了。
二大象是累了，慢慢擱下少勇的手。
兩人把睡着的孩子放在二大枕邊，一前一後上到院子裡。
院子裡一層銀，剛剛下了一場薄雪。
少勇上最後一個腳蹬時胳膊軟了，一下子沒撐上來。
葡萄站在窖子口笑他，他白她一眼：&ldquo你做奶奶我做爺爺了，還不老？&rdquo 進了葡萄的屋，少勇說：&ldquo你還不要我？&rdquo 葡萄看着他，抿着嘴。
過一會她說：&ldquo不嫌丢人。
&rdquo 他說：&ldquo咋着？&rdquo 她說：&ldquo這麼一把歲數還有啥要不要的。
&rdquo 他說：&ldquo那也不能叫人看着，老說我上你這兒來搞腐化吧？&rdquo 她說：&ldquo搞腐經咋着？&rdquo 他摟住她說：&ldquo你咋不變呀？老也沒見你長大。
那我可搬來了？每星期六晚上我回家來搞腐化。
&rdquo 史屯人在村口剛開的小飯鋪裡打牌聊天時，常見少勇拎着吃的、用的進村。
問他哪兒去，少勇說：&ldquo我能哪兒去？回家呀。
&rdquo 人問他咋老有東西提，他說：&ldquo我給人開刀救了命，人送的！&rdquo 大家都覺着他象當年的孫二大，愛露能，愛張揚了。
這天少勇路過村口小飯鋪時，見旁邊開了一家木器店。
店主正在刨一塊闆，嘴裡叼得煙把他眼也熏細了。
少勇打招呼：&ldquo春喜掌櫃！&rdquo 史春喜直起腰，肩上披的破軍衣掉在刨花上。
少勇說：&ldquo生意好哇！&rdquo 史春喜說：&ldquo回來啦？&rdquo 少勇說：&ldquo現在史屯的年輕人結婚也要打櫃子了。
史春喜說：&ldquo有空來坐坐！&rdquo 小女孩平一歲時，街上來了個小夥兒，一口京話。
他向人打聽史屯落實地主摘帽平反的事。
史屯人都推，指着旁邊的人說：你&ldquo問他吧，我不知啥情況。
&rdquo小夥兒打聽着打聽着就問到史老舅了。
他說：&ldquo聽說你們這兒早就對地主、富農寬大；有個土改時被鎮壓的地主就在你們村藏了二十多年。
&rdquo 史老舅說：&ldquo你是哪兒來的？&rdquo 小夥兒說他是北京來的。
他從一個老作家嘴裡聽了一句半句有關一個叫孫懷清的老地主。
史老舅看看旁邊的老人。
他們正在玩牌，賭煙卷。
老人們都不吱聲。
史老舅說：&ldquo俺們能跟你說啥？咱又不認識你。
&rdquo 小夥兒說他是寫書的，想把老地主孫懷清受的冤、熬的苦都寫下來。
史老舅又看看旁邊的老人們。
老人們全縮短脖子笑笑。
史老舅：&ldquo你寫不寫，跟咱有啥關系。
你看你還戴着黑眼鏡呢，你長啥樣咱都看不見。
&rdquo 小夥兒把墨鏡摘了，叫他們看看他有張什麼樣的臉。
他摘下墨鏡時，扭頭看見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挑着擔子從旁邊走過去。
他問道：&ldquo聽說那個老地主兒媳把他救下，一直藏在家。
對了，她名字特别，叫王葡萄。
&rdquo 史老舅揚起下巴對那個挑擔子的女人背後吆喝：&ldquo哎，咱村有叫王葡萄的沒有？&rdquo 女人回過頭。
她有一雙直楞楞的眼睛，把小夥兒的目光堵了回去。
她說：&ldquo誰？&rdquo 史老舅說：&ldquo人家找個王葡萄。
&rdquo 女人說：&ldquo找呗。
&rdquo 小夥兒說：&ldquo你們大概還不知道，地主、富農都已經落實政策了。
上級要糾正土改時左傾的問題。
你們盡管大膽告訴我情況。
這回上頭的政策不會再變了。
&rdquo 女人說：&ldquo誰知道？咱敢信你的話？你來咱這兒又耽不長，咱信了你的，明天來了再來個誰，咱又信他，還活人不活人了？&rdquo 小夥兒幹笑笑，沒辦法了。
老人們又去賭他們的煙卷。
他們相互看看，知道沒把葡萄供給這陌生人是對的。
葡萄和全村人都對孫二大的事守口如瓶。
他們自己之間，對孫二大也裝糊塗，不挑明了說，何況對一個半路殺出的陌生人。
葡萄挑着一擔雞蛋去供銷社，走到史屯街上看見中學生們到處貼紅紙漿紙：&ldquo歡迎市計劃生育視察團&hellip&hellip&rdquo。
她剛進供銷社門，聽女人們唧唧咕咕的說話聲。
幾個穿白大褂、戴白帽的人把幾十個女人往赤腳醫生醫療站攆。
葡萄隔着街看不出那些穿白衣戴白帽的是男還是女。
她認出這群女人裡有李秀梅的兒媳枝子，有史老舅的孫媳。
一個白衣白帽大聲說：&ldquo手術很小，歇兩天就能下地。
一次進去四個，剩下的在門口排隊。
請大家不要插隊，聽見喊名字再進去。
喊到名字的，先到那邊，領兩個午餐肉罐頭兩斤紅糖！&rdquo 女人們聽到這全高興了，叽叽哇哇地相互問這說那，咯咯嘎嘎地笑，又打又踹地鬧。
等葡萄把雞蛋賣了，見幾個女人懷裡抱着肉罐頭、紅糖，逛廟會似的嘻嘻哈哈地進了醫療站。
女人們伸脖子、踮腳尖看紙箱子裡的罐頭多不多，怕排到自己給領完了。
一個燙了劉海的年輕女子從街那頭跑過來，踩在騾子糞上也不在意。
她跑到醫療站門口就擠進人群。
一個白帽白衣從門裡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吵她：&ldquo擠啥擠？這兒全挨家挨戶統計了名字，你擠到前頭也不給你先做。
&rdquo 年輕女人不理她，隻管往門裡擠。
嘴裡大喊：&ldquo嫂子！嫂子！咱媽叫你回去！&hellip&hellip&rdquo 兩個白衣白帽把她往門外推：&ldquo馬上要上手術床了！你搗什麼亂？！&rdquo 年輕女人說：&ldquo俺媽不叫我嫂子做手術！&rdquo 白衣白帽說：&ldquo你媽不叫就中了？你媽是上級？！&rdquo 年輕女人說：&ldquo俺嫂子一做手術，就是給骟了，就做不成女人了！&rdquo 等在門
他顫顫地轉身，笑全歪到一邊臉上。
&ldquo回去吧，孩子，知道你好好的，比啥都強。
&rdquo 二大明白他還沒走，看他歪斜的臉上跑着眼淚。
這正是知青在史屯搜尋史春喜的第二天，二大和挺頭一次相遇了。
二大想他臂彎裡抱的那個小東西現在長出這樣壯實的手來攙扶他，那帶一股甜滋滋奶味的小東西現在一身爺們氣味，他是為這流下淚來。
二大和挺臉對臉站了很久，挺把二十多年聽到的猜到的看到的，在這一刻全核實了。
黃昏時分，二大在窯洞外點上艾，把蚊子熏熏。
他擡起頭，聞到一股甜滋滋的奶味。
他一動不動，聞着那奶味越來越近。
不久，這奶味就象在懷裡一樣，暖哄哄的直撲他臉。
他伸出手，手被一隻年輕女人的手接住了。
年輕女人的手領着二大的手，到了一個洋面團似的臉蛋上。
二大說：&ldquo挺，孩子有六個月了吧？&rdquo 挺的手伸過來，在他的廢手上掰着。
他數了數，四個月。
二大笑起來：&ldquo個子老大呀！象你！媳婦是教書的？&hellip&hellip雜貨店女賬房？&hellip&hellip是個使筆多使莊稼家什少的閨女。
&rdquo 挺和媳婦把孩子抱走，二大看見的天光暗下去。
葡萄的氣味他老遠就聞出來了。
少勇跟在她後面。
眼瞎可真省事，看不見的都不用去搭理，不去搭理少勇也不會太難堪。
他多麼難堪他也看不見。
二大隻當少勇不在，有話隻和葡萄一人說。
他不說和挺一家相會的事。
他還是說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的事。
說到小時的少勇，就象說另一個人。
他說少勇小時候心最軟，見誰家扪的小狗小貓都往回抱，有一回舅母來家裡哭窮，少勇把去城裡念書省的飯錢給了她，結果舅母拿了那錢上街上買了條日本貨的洋裙子。
二大這天話多，笑也多，東扯西拉，嘴忙得口水從癱了的一邊口角流下來。
葡萄把一條手巾塞在二大手裡。
她不去為他擦，她明白二大要強，不願人戳穿他的殘疾。
二大這樣講到少勇小時候，看着的都是挺。
眼瞎還有個好處，想看見啥就能看見啥，想把它看成啥樣就啥樣。
二大這樣講，也就把這二十多年對少勇的惱恨全消了。
他講着，叫少勇明白，他二十多年來再惱也是思他念他的。
二大不講挺的事是因為一講就白了。
挺的事怎麼能講白？講白了該心痛、懊悔、怨恨了。
人都活成這樣，做成這樣，隻有什麼也不講白，不用去認真地父父子子祖祖孫孫夫夫妻妻。
二大從葡萄和少勇給他送的飯食明白世道又變了一回、兩回。
看不見、聽不見就能應萬變。
他隻想知道季節變化，花落花開、樹枯樹榮，雨水足不足，雪下對時令沒有，山裡的那隻小豹子有沒有栖身處，找得着食不。
他隻想知道葡萄過得還難不難，挺一家是不是美滿和睦。
葡萄給了女知青十個柿餅的這天，二大全癱了。
少勇的診斷是，他這次恐怕活不過去。
他們在夜裡把二大搬回家。
地窖裡箍了磚，抹了石灰，地也鋪了磚。
二大躺得平靜舒坦，在第七天早晨睜開了眼。
少勇說：&ldquo這一關過來，又能熬一陣。
&rdquo 二大不再能動撣，也不再說話，臉白淨得象玉。
女知青離開史屯之後，葡萄把那個女嬰抱給二大。
他聞到那甜滋滋的奶味，咧嘴笑了一下。
從此葡萄下地，她就把孩子留在二大旁邊。
他聞得出孩子哭了，尿了，他嘴裡發出老狗一樣的聲音，又溫厚又威嚴，孩子便安靜下來。
葡萄看着老天一點一點在收走二大，又把它收走的一點一點給回到孩子身上。
二大聞得到孩子吃糧了，吃雞蛋了，長出兩顆、四顆、八顆乳牙。
葡萄領着他的手指，在他另一個手心上劃，劃出個&ldquo平&rdquo字來。
是孩子的名字？是少勇起的？二大點點頭，笑笑。
他不知道，他的頭其實沒有動。
葡萄告訴少勇說：&ldquo咱爹沒點頭。
他心裡可能想了個别的啥名字，嘴說不出來。
&rdquo 少勇說：&ldquo那叫他劃呗。
他走到床邊，把孩子抱到二大身上，孩子兩個腳歡蹦亂跳，在二大的肚子上手舞足蹈。
孩子扒到白須白發白臉的老人胸上，抱住他的頭，嘴貼在他腮上，口水流了老人一臉。
老人高興地怪聲大笑。
葡萄說：&rdquo快抱開她！她有啥輕重，再傷着爹！&ldquo 少勇把孩子讓葡萄抱回去，拉起他父親的左手，又攤開他左手手心，抓着他右手的食指，叫他寫下他給孩子想的名字。
二大的手突然有了勁，反過來拉住少勇的手，摸着那長長的手指，方方的指甲，手背、手心、手紋。
他摸出了它的老來，那一根根筋在手背上凸來。
這個二兒子有五十三歲了。
二大象是累了，慢慢擱下少勇的手。
兩人把睡着的孩子放在二大枕邊，一前一後上到院子裡。
院子裡一層銀，剛剛下了一場薄雪。
少勇上最後一個腳蹬時胳膊軟了，一下子沒撐上來。
葡萄站在窖子口笑他，他白她一眼：&ldquo你做奶奶我做爺爺了，還不老？&rdquo 進了葡萄的屋，少勇說：&ldquo你還不要我？&rdquo 葡萄看着他，抿着嘴。
過一會她說：&ldquo不嫌丢人。
&rdquo 他說：&ldquo咋着？&rdquo 她說：&ldquo這麼一把歲數還有啥要不要的。
&rdquo 他說：&ldquo那也不能叫人看着，老說我上你這兒來搞腐化吧？&rdquo 她說：&ldquo搞腐經咋着？&rdquo 他摟住她說：&ldquo你咋不變呀？老也沒見你長大。
那我可搬來了？每星期六晚上我回家來搞腐化。
&rdquo 史屯人在村口剛開的小飯鋪裡打牌聊天時，常見少勇拎着吃的、用的進村。
問他哪兒去，少勇說：&ldquo我能哪兒去？回家呀。
&rdquo 人問他咋老有東西提，他說：&ldquo我給人開刀救了命，人送的！&rdquo 大家都覺着他象當年的孫二大，愛露能，愛張揚了。
這天少勇路過村口小飯鋪時，見旁邊開了一家木器店。
店主正在刨一塊闆，嘴裡叼得煙把他眼也熏細了。
少勇打招呼：&ldquo春喜掌櫃！&rdquo 史春喜直起腰，肩上披的破軍衣掉在刨花上。
少勇說：&ldquo生意好哇！&rdquo 史春喜說：&ldquo回來啦？&rdquo 少勇說：&ldquo現在史屯的年輕人結婚也要打櫃子了。
史春喜說：&ldquo有空來坐坐！&rdquo 小女孩平一歲時，街上來了個小夥兒，一口京話。
他向人打聽史屯落實地主摘帽平反的事。
史屯人都推，指着旁邊的人說：你&ldquo問他吧，我不知啥情況。
&rdquo小夥兒打聽着打聽着就問到史老舅了。
他說：&ldquo聽說你們這兒早就對地主、富農寬大；有個土改時被鎮壓的地主就在你們村藏了二十多年。
&rdquo 史老舅說：&ldquo你是哪兒來的？&rdquo 小夥兒說他是北京來的。
他從一個老作家嘴裡聽了一句半句有關一個叫孫懷清的老地主。
史老舅看看旁邊的老人。
他們正在玩牌，賭煙卷。
老人們都不吱聲。
史老舅說：&ldquo俺們能跟你說啥？咱又不認識你。
&rdquo 小夥兒說他是寫書的，想把老地主孫懷清受的冤、熬的苦都寫下來。
史老舅又看看旁邊的老人們。
老人們全縮短脖子笑笑。
史老舅：&ldquo你寫不寫，跟咱有啥關系。
你看你還戴着黑眼鏡呢，你長啥樣咱都看不見。
&rdquo 小夥兒把墨鏡摘了，叫他們看看他有張什麼樣的臉。
他摘下墨鏡時，扭頭看見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挑着擔子從旁邊走過去。
他問道：&ldquo聽說那個老地主兒媳把他救下，一直藏在家。
對了，她名字特别，叫王葡萄。
&rdquo 史老舅揚起下巴對那個挑擔子的女人背後吆喝：&ldquo哎，咱村有叫王葡萄的沒有？&rdquo 女人回過頭。
她有一雙直楞楞的眼睛，把小夥兒的目光堵了回去。
她說：&ldquo誰？&rdquo 史老舅說：&ldquo人家找個王葡萄。
&rdquo 女人說：&ldquo找呗。
&rdquo 小夥兒說：&ldquo你們大概還不知道，地主、富農都已經落實政策了。
上級要糾正土改時左傾的問題。
你們盡管大膽告訴我情況。
這回上頭的政策不會再變了。
&rdquo 女人說：&ldquo誰知道？咱敢信你的話？你來咱這兒又耽不長，咱信了你的，明天來了再來個誰，咱又信他，還活人不活人了？&rdquo 小夥兒幹笑笑，沒辦法了。
老人們又去賭他們的煙卷。
他們相互看看，知道沒把葡萄供給這陌生人是對的。
葡萄和全村人都對孫二大的事守口如瓶。
他們自己之間，對孫二大也裝糊塗，不挑明了說，何況對一個半路殺出的陌生人。
葡萄挑着一擔雞蛋去供銷社，走到史屯街上看見中學生們到處貼紅紙漿紙：&ldquo歡迎市計劃生育視察團&hellip&hellip&rdquo。
她剛進供銷社門，聽女人們唧唧咕咕的說話聲。
幾個穿白大褂、戴白帽的人把幾十個女人往赤腳醫生醫療站攆。
葡萄隔着街看不出那些穿白衣戴白帽的是男還是女。
她認出這群女人裡有李秀梅的兒媳枝子，有史老舅的孫媳。
一個白衣白帽大聲說：&ldquo手術很小，歇兩天就能下地。
一次進去四個，剩下的在門口排隊。
請大家不要插隊，聽見喊名字再進去。
喊到名字的，先到那邊，領兩個午餐肉罐頭兩斤紅糖！&rdquo 女人們聽到這全高興了，叽叽哇哇地相互問這說那，咯咯嘎嘎地笑，又打又踹地鬧。
等葡萄把雞蛋賣了，見幾個女人懷裡抱着肉罐頭、紅糖，逛廟會似的嘻嘻哈哈地進了醫療站。
女人們伸脖子、踮腳尖看紙箱子裡的罐頭多不多，怕排到自己給領完了。
一個燙了劉海的年輕女子從街那頭跑過來，踩在騾子糞上也不在意。
她跑到醫療站門口就擠進人群。
一個白帽白衣從門裡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吵她：&ldquo擠啥擠？這兒全挨家挨戶統計了名字，你擠到前頭也不給你先做。
&rdquo 年輕女人不理她，隻管往門裡擠。
嘴裡大喊：&ldquo嫂子！嫂子！咱媽叫你回去！&hellip&hellip&rdquo 兩個白衣白帽把她往門外推：&ldquo馬上要上手術床了！你搗什麼亂？！&rdquo 年輕女人說：&ldquo俺媽不叫我嫂子做手術！&rdquo 白衣白帽說：&ldquo你媽不叫就中了？你媽是上級？！&rdquo 年輕女人說：&ldquo俺嫂子一做手術，就是給骟了，就做不成女人了！&rdquo 等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