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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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史屯人把葡萄的院子都快擠歪了。

    葡萄說:&ldquo窯洞着火關上門就完了,都跑來幹啥?看我曬的柿餅比你們的甜是吧?&rdquo她一邊叫喚,一邊看着人頭裡夾着史春喜那個戴頂爛草帽的腦袋,老鼈似的縮着閃出門去。

     知青們開始考大學時,史春喜被隔離審查了。

    不久他給調回史屯,打成了&ldquo四個幫&rdquo在這個縣的爪牙。

    史屯街上的舊标語敗了色,讓人撕了上茅房了。

    新标語又貼了一天一地,說是支持鄧小平同志回到黨中央。

    趕集時,一個人上來買葡萄的柿餅。

    對她說:&ldquo你們這兒真是消息不靈,咋還貼華國鋒的相片?他已經給打下去了。

    &rdquo 葡萄捋一把花白的卷頭發,說:&ldquo噢,又打上啦。

    &rdquo 葡萄在史屯街上常常看見那個女知青。

    和她一夥的人越來越少,慢慢就剩她一個人走在黃土起煙的街面上了。

    騾車、馬車過時,把土或者泥水潑濺到她那件男式中山裝上,她就扯開嘴罵:&ldquo不長眼呀!&rdquo她還是叼個煙翻個拉鍊紅領子,可葡萄看出她心裡清苦着呢,身子在男式衣裳下頭粗大起來,跟偷了人家一口小鍋掖在褲腰裡頭似的。

    女知青見了葡萄就有一種閨女的溫和氣露出來,不過她倆誰也不和誰說話。

    葡萄成了救知識青年的英雄社員,這女知青表面也不買她賬,好象救的不是她。

    葡萄隻不過讓她對這地方的恨、惱、瞧不起減輕一些。

     她在葡萄的攤子前晃悠過去,看一下一般大、帶一層白粉的金紅色柿餅。

    葡萄在用碎線織一件毛背心,這時把手在衣裳上抹兩把,分出十多個柿餅,朝外一推。

    女知青這個時候是饑不得的,一饑臉面就不要了。

    她呲出黃煙牙笑笑,和黃狗生狗娃之前的巴結臉兒一模一樣。

    葡萄心裡揪着,想肚裡的小人要她貪嘴饞痨她也沒法子呀。

    她看着女知青拿上柿餅,往男式中山服口袋裡胡亂揣,搖頭擺尾地走了。

    她還有幾天就要生了,葡萄從她扭不動的屁股上看出來。

     葡萄給女知青的柿餅成了她做月子的頭一頓飯。

    女知青是在她那個知青窯洞裡把孩子生下的。

    知青戶的窯洞裡還有個男知青,守着她,陪她疼,聽她哼哼,聽她對着窯洞的拱頂、泥牆罵大街,又看她咬被頭、咬毛巾、咬他的手。

    他不知女人在這時一點不怕醜,把那一處血淋淋濕漉漉地張大,那一處也不是他見過的樣子,腫得亮亮的,有好幾個大。

    她叫他把手伸進去,把那團活肉肉摳出來,她死了也就不疼了。

    他見那地方活生生撕開了,跟撕牛皮紙一樣撕得爛糟糟,一個紅臉黑頭的東西沖了出來。

    男知青兩眼一黑,和嬰兒一塊&ldquo哇&rdquo地一聲叫出來。

     男知青把嬰兒擦幹淨,看着青蛙似的肉體想,這會是我的孩子不會? 女知青在床上挺着,不罵也不哼了,過一會,她摸起衣裳,從裡面掏出個大柿餅咬上去。

     兩人守着十個柿餅過了一天。

    黃昏來了個了讨飯的老婆兒,挎個籃,籃上罩塊髒爛的手巾。

    女知青把老婆兒叫進來,問她會包孩子的臍帶不。

    老婆兒把孩子臍帶包好,看看這窯洞比哪個窯洞都清苦,連耗子都不來。

    老婆兒張不開口問他們要什麼,走出了窯院。

    老婆兒走沒了之後,男知青拿出一個白馍,對女知青說:&ldquo日他奶奶,要飯的都比咱強,籃裡還有個白馍哩。

    &rdquo女知青笑了,把白馍幾口吞下去,也不和男知青客氣客氣。

    第二天男知青隻能出去撞運氣,能偷就偷點,能借就借點。

    回來時帶回半衣兜碎蜀黍,是和鄰居借的。

    他把衣兜裡的糧倒進鍋裡,才見衣兜有洞,碎蜀黍漏了一多半。

    正熬着蜀黍粥,兩隻雞一路啄着他漏的蜀黍進了窯院的門。

     女知青也不顧兩腿之間撕成了爛牛皮紙,跳下床就去關窯院的門。

    男知青跟着雞飛,最後抓了一隻,跑了一隻。

    他把雞脖子一擰兩段,血灑了一院子。

    兩人一會工夫就把雞做熟了,連着沒摘幹淨的小毛一塊撕撕吃了。

     第二天清早,他們看見院裡來了個狐狸,正嚼着他們扔下的雞骨頭。

     女知青說:&ldquo敢吃這貨不敢?&rdquo 男知青說:&ldquo恐怕騷得很。

    &rdquo 女知青說:&ldquo騷也是肉哩。

    &rdquo 男知青說:&ldquo能熬一大鍋騷湯。

    &rdquo 女知青說:&ldquo去隊上地裡偷倆蘿蔔,熬一大鍋騷蘿蔔。

    &rdquo 男知青拿了把秃鍬輕輕出了窯洞。

    狐狸媚笑一下,叼着一塊雞骨頭從窯院門下的豁子竄了。

    男知青掂着秃鍬在還沒醒的村子裡走。

    走走進了街,見拖拉機停在供銷社後頭。

    供銷社昨天剛進了貨。

    他四處看,人也沒有,狗也沒有,就用秃鍬把供銷社後門的鎖給啟開了。

    裡面一股陳糕點、黴香煙、哈菜油的氣味。

    他手腳好使,偷慣東西了。

    不一會他找着了昨天進的貨:臘腸、蛋糕、酥皮餅。

    他吃着拿着,在黑暗裡噎得直翻白眼,直嫌自己的喉嚨眼太細。

     他後面一個人朝他舉起了木棒。

    那是一根棗木棒,疙裡疙瘩,沉甸甸的。

    棗木棒打了下來。

    這個男知青捂着熱乎乎的血,覺着剛吃點東西别再虧空出去。

    他說:&ldquo别打,不是賊!&hellip&hellip&rdquo 進來的四個民兵不搭理他,隻管打。

     他又說:&ldquo我是知青!&rdquo 民兵棒起棒落。

     男知青的手堵不了那麼多血。

    臘腸出去了,昨天吃的瘦雞和半碗蜀黍粥也出去了。

    再過一會,他覺着前天的幾個又甜又面的大柿餅也出去了。

     他哭起來:&ldquo上級不叫你們虐待知青!&hellip&hellip&rdquo 民兵們覺着他快給搗成蒜泥了,就停下來。

    一個民兵上來摸摸他鼻尖,說:&ldquo這貨怪耐揍,還有氣。

    &rdquo他們把他扔在拖拉機上。

    供銷社今天去送收購的雞蛋,順便把他捎回城裡,扔哪個醫院門口去。

     男知青就這樣給捎回城裡了。

    女知青在窯洞裡等了一天,兩天,三天。

    她決定不等了,把孩子扔在赤腳醫生的衛生室門口,自己拖着腫得老大的腳上了長途車。

     她是離開史屯的最後一個知青。

     她走了之後,葡萄想:我早說誰都待不長。

     這時她在人群裡看那個包在男式衣服裡的女嬰兒。

    赤腳醫生問:&ldquo有人要這閨女沒有?&rdquo 人都說誰要她呀,喂自己一張嘴都難着哩。

     葡萄說:&ldquo給我吧。

    &rdquo 人們給抱着孩子的葡萄讓開路。

    有人起哄,問她這閨女算她什麼人。

     葡萄兩眼離不開小閨女腳後跟大的青黃臉,回他說:&ldquo你是我孫子,那她該算我重孫女。

    &rdquo 人們大笑起來。

    又有一個人說:&ldquo看看這樣子,咋喂得活?&rdquo 葡萄這時已走出人群了。

    她回頭說:&ldquo喂啥我喂不活?讓我拌料喂喂你,保你出欄的時候有一卡膘。

    &rdquo 史屯人樂壞了,從此沒那邦成天偷莊稼說他們壞話的知青二流子了。

    他們個個都成了人來瘋,骨頭沒四兩沉,說:&ldquo葡萄喂喂我吧!&rdquo 葡萄已走出去二十多步遠,仰頭大聲說:&ldquo喂你們幹啥?我要不了那麼多倒尿盆、捂被窩的!&rdquo 二大聞到焚香的氣味時,從窯洞裡摸出來。

    他手往外一探,就知道太陽好得很,把露水蒸起來,蒸出一層清淡的白汽。

    焚香的氣味從西邊來,矮廟這時熱鬧着呢。

    二大朝矮廟的方向走了一陣,走進那個雜樹林。

    矮廟的紅牆黑瓦下,一群喜洋洋的侏儒。

    二大聽他們用侏儒扁扁的嗓音說話、笑、吆喝。

    他想,沒有眼睛、耳朵,他也知道他們過得美着哩。

    過一會,他在焚香氣味裡聞到他們劈柴,燒火,做飯。

    柴太濕,樹漿子給燒成青綠的煙。

    飯是鍋盔、泡馍、小米粥和河灘上挖的野芹菜、野蒜。

    日子好過了不少,幹的比稀的多了。

    葡萄隔一天來一回,送的細糧比粗糧多了。

     太陽有兩杆子高了,二大扶着一棵橡子樹,朝矮廟站着。

    他不知道雜樹長得亂,從他站的地方是看不見矮廟的。

    不過他象什麼都看見了似的,連雪白的眉毛尖、胡梢子都一動不動。

    他也不知自己穿的是件白衫子。

    他隻知那是件細布衫,新的,漿都沒完全泡掉。

    他覺着連侏儒裡那個高個小夥子都看見了。

    小夥子有二十五歲的,娶了媳婦,媳婦抱着他的重孫。

    也許是重孫女,二大已不再把男孩看那麼重。

    他看着高個小夥兒一舉一動都透着能、精、勤謹,是個不賴的小夥子。

    比他爹少勇強,懂得五合把他養大的人。

    他看着挺把他侏儒娘扶着坐在一塊石頭上,給她打着扇子,又擡手把飛到她碗邊的蒼蠅轟開。

    二大心裡作酸,他笑罵自己:老東西,吃醋呢。

    挺該五合他娘呀,把他養活了多不易。

    可他還是吃醋。

    他想,人老了,就沒啥出息,吃孫子的醋。

    他叫自己大方些,大器些,挺孝敬誰都是他身上流出去的血脈,挺活成了,把人做成了,也就是他孫懷清把人活成了。

    挺就是他孫懷清自身哩,哪有自己吃自己醋的? 他看着高個小夥兒挺樂起來有個方方正正的嘴。

    不樂時有一對黑森森的眼。

    葡萄的眼和少勇嘴。

    他的重孫該是夠俊。

    這時他一抖,他覺着一個人到了他跟前,離他最多七、八步遠。

    那人的氣味年輕,壯實,陽氣方剛。

    那人聞上去剛出了一身透汗,脫光了膀子,短頭發茬晶亮的滿是汗珠。

    那人慢慢走近他,問他話。

    是個和氣人,話一句一句吹在二大臉上,軟和得很。

    二大向前伸出手。

    那人這時才知道他看不見,也聽不見。

    二大笑了笑,對那人說:&ldquo是挺不是?&rdquo 二大知道他驚壞了。

     二大又說:&ldquo你個兒大。

    我能知道你有這麼高。

    &rdquo他伸手去摸他汗濕的頭。

    他是順着他熱哄哄的汗和腦油氣去比量他個頭的。

     二大說:&ldquo挺給驚壞了。

    可不敢這樣驚吓他。

    我咋知道你是挺?&rdquo二大哈哈地笑起來:&ldquo我啥都知道。

    我還知道你上小學年年得獎狀。

    我還知道兩年前你娘給你說了個媳婦。

    我還知道啥?我還知道你在鎮上的工廠做工。

    是啥工?是翻沙工。

    我都知道吧?不說了,看把咱娃子驚得。

    &rdquo 他扶着樹慢慢轉身。

    那癱了的半邊身子就算全廢了,他往前,它留在後。

    二大廢了的那條胳膊被一隻手架住了。

    二大朝這手的方向扭過臉。

     &ldquo孩子,你不怕我?&rdquo二大問。

     那手在他胳膊上緊了緊。

     &ldquo你别攙我。

    我摸着哪兒都能去。

    這山坡叫我逛熟了,逛膩了。

    你娘等着你砍的柴呢。

    看這一地橡子,沒人拾了。

    前年你還拾橡子壓面吧?好喽,沒人拾橡子就是好年頭。

    别攙我了,孩子,你們人多,指你幹活呢。

    &rdquo 扶二大胳膊的手慢慢松開一點,最後放開他。

    二大知道他還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