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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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十裡地。

    有一天她看見少勇坐的飛機飛過去了。

    少勇當醫療隊長到黃泛區治病,立了功,上西安去開會就坐飛機去的。

    去西安之前他來和葡萄打招呼。

    那天葡萄看見一架往西飛的飛機。

    每回她說少勇的事,二大都象聽不見。

     第二天五合到豬場來找葡萄。

    他說他見到一個鬼。

    是給斃了十多年的孫二大的鬼。

    我“晚搬了個梯子,爬你牆頭看的。

    ” 葡萄說:“你想要啥?” 五合說:“糧我不缺。

    有青麥偷哩。

    ” 葡萄手裡掂個攪豬食的木棒,有五合的瘦胳膊粗。

    木棒在她手上一抽一抽的,就象硬給捺回去的拳頭。

    木棒懂她胳膊的意思,她胳膊懂她心的意思。

     “那你想要啥?” “你先說他是不是個鬼?” “是不是你不是看見了?” “我得讓史書記,民兵連長,帶着民兵去看看,他是個鬼還是個人。

    ” 葡萄手裡掂的木棒抽搐得狠着呢。

    她要不扔下它,它馬上就要竄起來了。

    她把木棒往鍋裡一插,開始攪正開鍋的豬食。

    史五合上了一步,把葡萄拽進懷裡。

     她看着這個一無用場、不長出息的男人花白的頭在她懷裡拱來拱去,象拱到奶的豬嵬似的馬上安靜了。

    她看着她自己的衣服給那可憐巴巴的手扒下去。

    猴急什麼呢?把鈕絆都拽脫了。

    她看她自己的背抵着嘟嘟作響的鍋,看着那隻沒幹過一件排場事的瘦手上來了,掰開了她。

    是不是****?她給他拖到撒着糠米兒、麸皮、黃豆瓶渣兒的地上。

    花白發的腦袋已軟下來,軟在她頸窩裡,一股汗氣讓她張大嘴呼氣。

    這是個活着沒啥用的東西。

    他媳婦死都死不囫囵。

     他自己虧空了不知多少似的,又是汗,又是鼻涕,氣還沒喘妥就告訴她,他每天得來找她一回。

     她說:“找呗。

    就别上這兒來。

    ” “那上哪兒?” “這兒多髒。

    ” “你還挑幹淨呢?” “幹幹淨淨的,美着呢。

    ” “那我明天上坡池裡洗洗?” “别糟塌一坡池的水吧。

    牛們還飲呢。

    你下回來,我帶你上一個地方。

    ” 史五合五十歲來了這場豔福,高興地連吃新麥都不香了。

    他等葡萄帶她去風流,天天打水又沖又洗又刮臉。

    到了這天,葡萄領他往河上遊走,叫他别跟近。

    他遠遠跟着,口哨吹着“秦香蓮”的段子,多高的調都吹了上去。

    走到晌午,走到一個小廟邊上。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矮的廟,不象是荒廟,窗玻璃擦得晶亮,還有焚香的煙冒起來。

    他見葡萄隻穿件沒袖沒領的小衫子。

    那是塊舊洋緞,緞面的光彩在陽光下還耀眼,把她身上凸的凹的都閃出來了。

     她回頭沖他一笑。

    他剛上去摟她,她突然翻臉,尖叫着“救命啊!……畜牲!畜牲!……” 他惱壞了。

    手一用力,那緞子小衫被他扯碎了。

    他象條大肉蟲似的在她身上又爬又拱。

    她叫得驚天動地。

    不一會他覺出什麼動靜,扭臉一看,小廟裡出來了一大群侏儒,楞在那裡。

    突然從門裡沖出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撲到史五合身上就咬。

    史五合一把把男孩扔出去,侏儒們這才抄起棒子、石頭,舉着銅香爐朝他來了。

     五合不會知道這個名叫挺的男孩了。

    那些木棒、石頭砸在他肉上、骨頭上,發出悶響、脆響、砸在骨頭上的聲音讓他覺着整個身子是個空殼兒。

    他看着自己的鮮血發了山洪,隔在他和侏儒們之間。

    那滾燙的山洪從他自己頭臉上沖下,把侏儒們一模一樣的扁臉慢慢淹了。

    他不知道叫作挺的男孩是誰,打哪兒來的,也不知年年收罷麥葡萄就上到這山上來,來看這男孩,照例擱下藥片、藥水;治頭痛腦熱的,治肚瀉上火的。

    她還按男孩長大的尺寸每年給他做一套衣服一雙鞋。

    五合聽見一個蚊子似的聲音說:“别打呀,我還有七十老母……”他發現自己是這隻求饒的蚊子。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矮子怪物,那半尺長的腿們踢他踢得狠着呢。

    他來不及想自己會不會喪命在這幾百短腿怪手裡,熱血的山洪就把他眼前最後一點天光淹沒了。

    他不會知道葡萄和叫挺的男孩是怎麼相處十來年了。

    她和他沒說過話,就互相看兩眼。

    他在廟邊上跑着掏鳥窩,抓蝈蝈、吹口琴時,會突然站住,一動不動,臉對着那片雜亂的林子瞪大眼。

    他有時還會朝林子走幾步,就是不走進去。

    挺明白林子裡有雙眼睛和太陽光一樣照在他身上。

     五合快要咽氣了。

    他已經不是個人,是個人形肉餅。

    最後的知覺裡,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挖個坑埋埋吧。

    他那一灘血肉人渣兒給人七手八腳地拾了拾,七零八碎地給搬起來。

    鎬頭在他旁邊刨,刨一下他的渣兒就更散開一些。

    五合那個享過豔福的東西在刨地的震動中一抖一抖,他不知它正被那叫挺的男孩瞪眼看着。

    那個男孩臉上露出惡心的神色。

    從五六個省、市集合到這裡的侏儒們種自己開的地,吃自己打的糧,看自己唱的戲。

    人們嫌棄他們,他們也瞧不上人們。

    因此他們沒有人餓死。

    叫挺的男孩管他們叫“爹”、“媽”、“大爺”、“叔”、“嬸”。

     五合不知道任何事了。

    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包括叫挺的男孩年年都是三好學生,年年都把獎狀帶到這裡,擱在廟門口。

    他們全進廟去的時候,有個女人會來細細看那獎狀。

    上一年,獎狀裡包了張一寸大的照片,叫挺的男孩在上面呆楞楞地瞪着眼。

    那雙眼很英氣,被人說成“眼睛看着老利害”。

     五合稀爛的肉體還沒死透,滾進大坑時肉還最後疼了一下。

    是那些半尺長的腿把他踹下大坑的。

    是叫挺的男孩瞪着他這堆血肉渣子滾上了第一層黃土,就象廟會上賣的甜點心滾了一層豆面、糖面、芝麻粉。

    五合知道的事不多,知道他十多年前打洞打進孫家百貨店時,孫二大手裡的鍘刀是仁義的。

    他還知道他去葡萄身上找舒服時,葡萄并不恨他。

    葡萄象是可憐他。

    他知道的不多,但知道葡萄膽大妄為,敢讓一個斃了的人複活,讓那人一活十多年。

     史五合從這世上沒了。

    他知道的那點事也沒了。

     誰也不覺得缺了他。

     這個人站在史春喜身後,亂糟糟一個頭,皺巴巴一條圍巾,灰蒙蒙一雙皮鞋。

    臉是整齊的,眉眼一筆一劃,清楚得象印上去的。

    三十來歲?恐怕不到? 史書記介紹他是省裡派來的四清工作隊同志,是個作家,寫過有名的書和電影。

    葡萄把他裡裡外外上上下下看過了。

    春喜對葡萄說,樸同志就安排在葡萄院裡住,飯派到各家吃。

    全村最數王葡萄家幹淨整齊,才安排他住這兒。

     葡萄轉身往屋裡走。

    史書記在她身後叫:“王葡萄,你聽明白沒有?” 葡萄說:“不支床老扛着被子?”她下巴一斜,指指春喜肩上的被包。

     史春喜說:“我話沒說完呢!” “說。

    ”葡萄在窯洞裡應着。

     那個叫樸同志的男人趕緊進了窯洞,幫葡萄一塊把兩摞土坯摞齊,再把那塊靠着牆的門闆扶下來,搭在土坯上。

    他不會幹活兒,葡萄搬土坯,他就上來和她搶,弄的四隻手四隻腳亂打架。

    葡萄扛門闆,他搭的那隻手也吃不上力,虛紮着架式,不過心是好心,眼睛擔驚受怕地看着葡萄彎腰、起身、繃腿、挪腳、咬嘴唇。

    見他擔驚受怕,葡萄斜在門闆下朝他咯咯地笑起來。

    “怕啥呢?我連你一塊都搬得起。

    ”她笑着說,一邊緩緩跪下一條腿,把床闆卸下,擱在土坯上。

     史書記進來了。

    窯洞窗上的小方格子透進來光亮。

    窗上糊的紙黃了,紅色窗花還紅着。

    葡萄愛拾掇家,地上的磚掃得泛青光,牆上漆了一圈綠漆,往下是白漆,往上是舊報紙舊畫報糊的牆和拱頂。

     史書記跟葡萄講着好好照顧樸同志之類沒用的話,樸同志也跟葡萄講着以後要添許多麻煩之類沒用的話。

    葡萄說麻煩也沒辦法呀。

    她笑嘻嘻的,兩個男人楞住,不知她要俏皮還是發牢騷。

     “麻煩工作隊要住,不麻煩工作隊也要住。

    ”她說着,就拿起樸同志網兜裡的花臉盆,對着光看來看去。

     史書記說:“她這人直,樸同志别往心裡去。

    ” “工作隊這回要改啥呀?”葡萄問道:“上回是‘土改’,這回是啥改?” 樸同志說:“這回是‘四清’。

    清理地主、富農、……他扳下倆手指,扳不下去了,張口結舌地想着。

     史書記馬上接下去:“還有壞份子、右派。

    ” 葡萄說:“和上回一樣。

    ” 樸同志懵懂了,問她哪回。

     葡萄:“上回也打地主、富農。

    我當這回是啥新工作隊呢。

    和上回一樣。

    ” 她已拿着盆走到院裡,從缸裡舀了兩瓢井水。

    樸同志直說:“我來,我來”,還是插不上一下手。

    他把毛巾投進水裡,胡搓亂擰,水淋淋地就擦到臉上。

    葡萄覺着他連搓洗毛巾也不會。

    洗衣服咋辦?真愁人。

    她看他兩隻馬虎手又在盆裡瞎攪,愁愁地笑起來。

     史書記說:“王葡萄,你這覺悟可成問題。

    ” 葡萄想,連“覺悟”這詞兒都和上回一樣。

     “工作隊吃恁大辛苦,這麼大名作家上咱這兒蹲點,就為了提高你這樣人的覺悟。

    ”史書記伸着一個手指頭敲木魚似的點着葡萄。

     “覺悟覺悟,給記工分嗎?”葡萄說。

     樸同志一聽,哈哈大笑。

    他這一笑葡萄放心了:是個魯莽漢子,一點不酸。

    葡萄和他對上一眼。

    樸同志嘴張在那裡,笑容幹在臉上。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睛,渾頑未開,不谙世事。

    是膽大妄為的一雙眼。

    眼睛又厲害又溫柔,卻是不知有恨的。

    這雙眼最多六歲,對人間事似懂非懂,但對事事都有好有惡。

    怎麼會有這樣矛盾的女人? 葡萄把他擰了沒擰幹的毛巾接過來,肩膀擠他到一邊去,自己把毛巾搓了二下,脆利地擰幹、抖開,交到樸同志手裡,端起臉盆走到院子那頭,把水倒進一個木桶。

    樸同志看她的一個個動作,覺着她身手漂亮,天生就會幹活。

     第二天他發現葡萄從紅薯窖上來,挎一籃子花生。

    她說:“炒花生給你吃。

    ”又過幾天,他夜裡躺在床上,聽她出屋。

    不知為什麼,他起身扒在窗上看。

    他見她又下紅薯窖了,上來下去手裡都挎着籃子。

     樸同志有天晚上開會回來,她給他開大門。

    那天他忘了帶手電,步子滑了一下,從台階上摔下去。

    她給他敷藥時他說要在門上裝個燈就好了。

     “裝啥燈?反正你們又耽不長。

    ” “誰說我們耽不長?” “我說。

    ” “你為什麼說我們耽不長?”他有點和孩子胡逗的樣子,看着她笑。

     “誰都耽不長”。

    她想說給她聽過去十四軍來了,駐下了,後來又走了。

    八路軍來了,也走了。

    土改隊住了一年,還是個走。

    過去這兒來過的人多呢——洋和尚,洋姑子,城裡學生,日本鬼子、美國鬼子,誰耽長了?你來了說他投敵,他來了說你漢奸,又是抗日貨、又是日貨大減價,末了,剩下的還是這個村,這些人,還做這些事:種地、趕集、逛會。

    有錢包扁食,沒錢吃紅薯。

    不過她沒說。

    葡萄覺得自己現在心眼多了,不願意把話給人說透,說透别人高低也明白不了。

     “我們這回可是要長耽。

    ”樸同志說。

     “耽不長。

    ”葡萄說,用舊布條把他腿包上。

    “你們不喜歡俺們這兒。

    俺們也不喜歡你們住長。

    ” “你不歡迎我住這兒?”樸同志還逗她。

     “你們來,問過我們歡迎不歡迎了嗎?”她眨着眼。

    她是特别耐逗的人,不動聲色已經把對方逗了。

     樸同志當晚就把葡萄作為人物速寫記在本子上了。

    樸同志白天下地和社員一塊鋤麥,鋤幾下社員就把他們十幾個工作隊員勸到一邊去,叫他們讀報唱歌睡覺發呆,反正不願看他們硬着腰闆、直着胳膊腿鋤地,看的人比幹的人還受症。

    樸同志把本子帶到地頭上去寫,跟鋤地的人打聽這家老漢那家閨女,把葡萄的底細全問了出來。

    連她十四歲那年守寡也打聽得仔仔細細。

    他心裡沒法給葡萄這女子定型。

    她到底是個什麼類型的人?他想多和葡萄說說話,可工作隊忙死人,到深夜才開完會才回家。

     三個月之後,全公社開大會,幾千人到了史屯小學校的操場上,有的坐在鞋上,有的坐爛葦席,有的就坐在黃土地上。

    葡萄坐着自己的鞋,一針接一接地納鞋底。

    她看看黑麻麻的人頭,看看衣衫不整的脊梁、前胸,這不和十多年前一樣?連人坐的東西都一樣,還是鞋,爛席、黃土地。

    不一樣的是台上的毛筆大字。

    乍一看也看不出啥不同來。

     鬥争的人是劉樹根的媳婦。

    鬥的是給十四軍一個連長做姘頭。

    劉樹根媳婦暗藏了很多年,拉攏腐蝕了劉樹根和生産隊、大隊許多男人。

     葡萄扯着手裡的麻線,眼睛一下也不往劉樹根媳婦身上掃。

    劉樹根媳婦有啥看頭?回回趕集都看。

    她眼睛盯在樸同志身上,樸同志的衣裳扣錯了一個扣子,下擺一長一短。

    她聽樸同志告訴她,他是個孤兒,也不是中國人。

    他的父母從外國到中國來抗日時把他養在中國老鄉家的。

    後來他父母都打仗打死了。

    樸同志做啥事都亂七八糟,胡亂湊合,就是沒有媽做給他看。

    她的挺長大了會不會擰毛巾、扣衣服? 葡萄眼淚流出來了。

    樸同志隔在眼淚那一邊眉眼也不清楚了。

     樸同志沒發言,就站在一邊看工作隊其他人發言,又看史書記和社員代表發言。

    現在台上佝腰縮頭站的不止一個劉樹根媳婦了,還有賀鎮一個老師,是右派,還是“漏劃”。

    另外就是幾個過去挨過鬥争的地主、富農。

    他們已經多少次見這麼大的場面,所以台下看他們,他們也看台下。

    因為他們知道下了台他們和台下的人又是互相問“吃罷了?”“正做着呢。

    ” 最後上台的是史老舅。

    史老舅落後話太多,給他挂了壞份子的名号。

     樸同志的眼睛東看西看,漫不經心。

    他突然看見坐在台下不遠處的葡萄。

    葡萄在流淚。

    他用眼睛問了她:“哭什麼?”葡萄笑笑,用手掌下端把眼睛抹了一下,然後指指自己衣服前襟。

     樸同志盯着她的衣服前襟研究半天。

    那是件白土布褂子,滾着藍底白花的邊。

    葡萄的衣服再舊都合體可人。

    她又指指自己前襟,他便想加深研究她的胸。

    他臉紅了,心裡罵自己:你小子想哪兒去了?! 會開完了,幾千人在操場上拍打鞋上,席上、屁股上的黃土。

    這地方的黃土好啊,又細又軟,天都遮黃了。

    所有的女工作隊員都掏出粉紅、粉黃、淡綠、淡藍的小手絹捂住鼻子、嘴,隻有樸同志傻楞楞地看着半天高的好黃土,他從來沒見過這樣遮天瞥日的黃土;黃土也象黃水一樣長大潮,把人淹在裡頭。

     等他低下頭,葡萄站在他面前。

    他看着她的眼,還是用眼睛問她:你剛才哭啥? 她看懂了他眼裡的問話。

    她說:“眼叫土迷了。

    ”她的意思是:我能告訴你真心話嗎? 她還想說什麼,笑笑,走了。

     他懂了她的話,跟她往回走。

    走到地邊,人群稀了。

    她轉過身,把他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