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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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喜說着,邁開老漢的步子,在前台來回走。

    公社在這年春天把麥種全借給社員們吃了。

     聽了一小時,大家聽懂了史書記的意思:他賣了自己的手表、小荷的縫紐機,湊出一份子錢給社裡買麥種。

    他從軍隊複員,領的複員費置下的幾件東西都獻給社裡了。

    大家明白,這是該他們獻的時候了。

    他們中沒一個人有縫紉機、手表可獻。

    家裡就一口鍋一把勺,還獻出去煉成了鋼,到現在還沒把鍋勺置辦齊。

     葡萄的手舞動得更快,知道史春喜的眼睛在她身上一會照亮一下。

    冬喜不會把土堆在下頭,蓋上布再鋪一層麥,最後把麥種也當“火箭”放上天去。

    不過她還是死心眼地在春喜的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裡找冬喜。

    找到冬喜的一個揮手,一個垂眼,一個皺眉,她就迷了:那是冬喜借春喜還了魂。

    在葡萄犯死心眼的時候,她會心疼春喜:為了點麥種,把他愁得比他哥還老。

     春喜的說話聲音和在了葡萄線拐子飛轉的聲音裡,聽着就是冬喜啊。

    她擡起頭,用腫小了的眼朝他看着。

    她好久沒這樣做夢地看一個男人了。

    麥種麥種,那時她和琴師朱梅看着抹窯洞的新泥和着的麥種發出麥苗來,對看了一眼。

    洞房裡的紅臘吐出肉肉的火舌,溫溫地舔一下,又舔一下。

    那被舔臊了的空氣動起來,把牆上的青嫩麥苗弄得癢癢的,賤賤的,一拱,一閃。

    琴師就和葡萄做起同一個夢來。

     她現在身上也癢癢的、賤賤的。

    她想春喜和她咋就這麼冤家?她為啥就非得在他身上找到冬喜才不惱他?她的眼光沒有空抛,散會時冤家來了,用他第三條嗓音對她說:“開會不準遲到,不準盯着我臉看。

    ” 她就象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皺起眉毛。

    葡萄心一軟,襯着土黃的臉,他那眉毛都長荒了似的。

     “借到錢,買下麥種,再買幾個豬娃。

    ”她說。

     他嘴角挑動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是說:我還是有一點兒喜歡你的。

    她一看這個大店堂裡隻剩了臉對臉的他和她。

     “現在哪有東西喂它們?”春喜說。

    他的意思她也聽懂了:我現在就想你哩。

     “給我把豬娃引來,我保準餓不死它們。

    ”她說。

    他聽的是:我也想你。

    我身子老想你呀。

    他又說了幾句關于莊稼,牲口的愁話,其實是說:你呀你,總算想我了。

    她也說了一兩句寬心的話,眼神卻告訴他:我身子喜歡你,心還惱你。

     春喜懂了她這句後,突然垂下眼睛。

     “你到底兒惱我啥呀,葡萄?”他問,猛不丁地。

     葡萄楞了。

    她從來沒想明白她惱他什麼。

    她就是惱他。

    她說不明道不白他哪一點孬,但她的心明白,她的心不把道理告訴她。

     春喜上來抱住葡萄。

    她的嘴抿得跟剛長上的刀傷似的。

    他用舌頭撕開那傷口。

    他知道他委屈有多大;他知道她身子明明敞開了,等他等得作痛。

     葡萄等他把她擱在條桌上,把她罩在他身子下,她才什麼都忘了。

    黑燈瞎火可真美,她管他是誰,她身子喜歡就行。

     從那天晚上之後,葡萄和春喜常常在墳院旁邊的林子裡歡喜。

    她想,他哥哥是疼他兄弟的,也疼她葡萄,不會讓他和她肚皮饑身子也饑。

    這麼饑的日子,沒這樁美事老難挨下去。

    春喜每回完了事,和她說話,她就把汗津津的手搭在他嘴唇上。

    她和他是說不到一塊兒去的。

     種麥是靠人背犁的。

    公社書記成了史屯公社的頭一條犍牛,跳進地裡,把套往身上一套,跟大家說:“蘇聯龜孫想逼咱債,能叫它逼死不能?”他說完上身向前一探,脖子一伸,兩條腿蹬開了。

     史書記當了幾天的牛,下面帶出一群好牛來,麥子總算按時種下去了。

    背一天犁,他一看到葡萄的身影就又有了力氣。

    他和她鑽進北風吹哨的林子,直歡喜到兩人都熱得象泡澡堂。

     葡萄的腫消了,臉色紅潤起來,扁了的胸脯又脹起來。

    她每天饑得心慌意亂時,想到晚上這一場歡喜在等着她,就象小時從地裡往家走,想到一個井水冰着一根黃瓜在等她,馬上什麼都美起來。

     天色往下沉暗,她把一籃子桐樹花倒進剛開的鍋裡,坐下扯起風箱來。

    鍋又開了,她揭開鍋蓋,把燙軟的桐樹花撈起來,一股清香。

    桐樹花好好做熟味道不賴。

    澇起來的桐樹花倒進盆裡,她又舀了兩瓢冷水進去。

    得泡上一天,才能把它熟來吃。

    昨天泡的花泡成了,用手撕撕,倒進鍋裡。

    煮一陣子,清香不清了,有了點油葷的香氣從鍋裡冒上來。

     葡萄用兩個大碗把做熟的桐樹花裝進去。

    她摸黑摸出鹽罐,裡面有把斷把粗瓷勺。

    她用勺子在鹽罐上使勁刮,刮了一周,又刮一周。

    鹽罐是分家時分到的,不知哪個懶婆子用的,一定是連湯帶水的勺兒筷子都插進去舀鹽,幹鹽巴浸了水,年頭長了結成一層硬殼,現在葡萄把鹽吃完了,隻能靠刮那鹽罐。

     鹽和辣子一撒,再拌拌,她用筷子夾起一塊,送進嘴裡。

    味道真是鮮得很,有點象雞絲哩。

    不過葡萄早就忘了雞絲是什麼味道。

    她把自己碗裡的桐樹花又往大二碗裡撥了些,把兩個碗裝進籃子,挎起來下到地窯裡。

     她摸黑擺好碗筷,又摸黑把凳子放好,嘴裡問二大:“桐樹花咋會恁鮮?吃着象雞絲。

    ” 二大嗯了一聲,手把棉襖摸過來。

     她一聽他的動作,就說:“爹,冷得不行吧?” 二大又嗯了一聲,手去揭被子,把當褥墊的草碰響了。

    她聽着聽着,想這個抖法,不是冷了。

    她的手準準地伸過去,摸在他額頭上。

    就和摸了一塊炭一樣。

    她說:“爹,你啥時病的?早上咋不告訴我?!” 二大一張嘴,上下牙磕得可響。

    他說:“沒事。

    ” 葡萄點上燈才發現二大看着比聽着吓人多了。

    他臉色蒼黃,兩隻眼成了狸子的黃眼,白頭發白胡子中間擱了個腫得有盆大的頭。

    這時他要是逛在史屯街上,誰也認不出他就是十年前給斃了的孫懷清。

     葡萄趕的是下洛城的晚班火車。

    小火車站的夥房師傅見了她,塞給她一個扁豆面的韭菜盒子,又把她交待給了火車上的夥房師傅,說葡萄是鐵路上的家屬,托他把她擱在餐車裡捎到洛城。

    身無分文的葡萄晚上九點到了洛城。

    趕到孫少勇家時,已經十點了。

     少勇開了門,把她往裡讓,兩眼不離開她的臉。

    他問她怎麼這麼晚來,有急事沒有。

     “可是有。

    ”葡萄說,見他讓了椅子,也不坐下去。

     “坐下說。

    ”少勇拿出一個幹巴巴的雜面馍,又給她倒上水。

     “不是來跟你要飯的。

    ” 他見她臉色不差,也不太腫。

    就是兩眼的目光和從前不一樣了,好象她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在想自己的心事。

     “坐下慢慢說。

    ” “沒空坐。

    你跟我回去一趟。

    ” “啥事?” “有個人病了。

    病得老重。

    ” “誰?” “回去你就知道了。

    ” 少勇盯着她看。

    看出來了,那人是和他也和她有秘密關系的。

    是他們的孩子?是,肯定是。

    她一直把挺藏在什麼地方養着,這個叫葡萄的女子幹得出那種好事來。

     少勇從衣架上拽下圍脖、綿大衣。

    又從抽屜裡拿了些錢。

    他一揚下巴,叫葡萄先走。

     出門後葡萄才想起來問:“沒和你媳婦說一聲呀。

    ” 少勇隻管悶頭往前走。

    他到大門口的公用電話撥了号,不一會接通了,他說他得出趟急差,老家人病重,得用用醫院的車。

    他說他按标準付車錢和司機的夜班費。

     少勇和葡萄是乘一輛破舊的救護車回史屯的。

    救護車已退了役,但年長日久的清毒水氣味還濃得很。

    它就是少勇身上的氣味——葡萄早先覺着他清潔得刺鼻醒腦的那股氣味。

     少勇上車半小時才說話。

    他說:“孩子啥症狀?” 葡萄嘴一張,沒出聲。

    他以為病的是他兒子。

    他到現在也相信他和葡萄有個兒子,正在哪個他瞧不見的地方一天天長成個小少勇。

    為了這兒子他連他媳婦也不顧了,半夜三更出遠門連個話也不丢下。

     他又問:“是饑壞了?” 葡萄又張了一下嘴,沒出聲。

    他捏住她手,呲牙咧嘴地說:“咋不說話?死了?!” “一身發黃,眼睛成貓眼了。

    臉可腫,老吓人。

    ”葡萄說着,眼淚卟嗒卟嗒掉下來。

     他甩下她的手。

     “你老狠呐,葡萄。

    ” 她明白他是說她做得太絕,把個孩子獨占着,不到他病死她不叫他見。

     少勇叫司機把車開回醫院。

    他把病狀也弄明了一大半,回去取針取藥,順便取白糖、黃豆。

    他們又上路時,他直催司機開快些。

     路上他問葡萄:“挺長得象我不。

    ” “嗯。

    ”她想到最後一次見到挺時,他齊她高了,會吹口琴、拾柴了。

     “哪兒象我?”少勇問道。

     “哪兒都象。

    ” “眼睛象誰?” “吃奶的時候,看着象我。

    大了看看,又不象了。

    再長長,長成咱爹的那雙眼了,老厲害。

    ” 少勇随着車颠晃着。

    他的兒子可不敢死,他就這一個兒子。

    朱雲雁整年忙得顧不上家,不是下鄉蹲點就是上調學習。

    他慢慢發現成了幹部的女人實際上不是女人,把她當個女人疼愛,她會屈得慌;把她當個女人使喚,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少勇敬重朱雲雁,可一男一女光剩了敬重怎麼過成好日子?朱雲雁一到他想要孩子就說:再緩緩吧,眼下大事多少啊?再逼,她就翻臉了,說少勇是什麼幹部,醫生?和落後農民有啥兩樣?少勇靠讓着她敬着她過了一年又一年。

    後來他也涼了,就把朱雲雁當個合法睡一床的女同志,反正睡下去、站起來,說的都是一種話。

    再後來睡下去話也不用說了,背靠背,各扯各的鼾。

    一個床上兩床被,常常隻剩一床。

    她的被老是用麻繩捆上,讓她背去這兒蹲點,去那麼訪察。

     “挺有多高了?”少勇又問。

     “高。

    象咱爹的個頭。

    比你和鐵腦都能長得高。

    ”葡萄說。

     “你到底把他擱哪兒養的?” “世界恁大,挺才多大點?”葡萄說。

     “你說他看見我,會認我不會?” 葡萄看着車窗外頭黑色的電線杆一根根往後退。

    她笑笑:“誰知道。

    他好就行,活着就好。

    認不認我,随他。

    ” “挺不認識你?” “認識不認識,隻要他活蹦亂跳,我就可高興。

    ” “他離你遠不遠?” “遠。

    挺都不說咱的話了。

    他說人家的話。

    ” 少勇看着葡萄。

    葡萄看着窗外。

    車子一蹦老高,把她扔起來,他把她扶住。

    他想,既然葡萄把挺給了很遠的人家,怎麼又把他往史屯帶? 車已經進了村,葡萄讓他和司機說,叫他把車就停在村口。

    她和少勇往她家走時,她說:“生病的這個人不是你兒子。

    ” 少勇站在一棵槐樹下,月光把槐枝的影子灑在他臉上。

    “是誰的兒子?”他問。

     “是你爹。

    ”葡萄知道他會給驚壞,上來摟住他肩。

     少勇把她的話當瘋話聽。

    葡萄常有說瘋話的時候。

    她的額頭和太陽穴上的絨毛碰在他腮幫上,多年前那個葡萄又回來了。

    他每一寸皮肉都認得那個葡萄。

    “為啥你總說剜人心的事,葡萄?”他情話綿綿地說,個個字都進到她頭發裡。

     “二哥,提到爹真剜你心嗎?” 她的臉仰向他,月亮把她照得又成了十四歲、十六歲,兩眼還是那麼不曉事,隻有七歲。

     “你不懂,葡萄。

    那時候我年輕。

    現在想,心是跟剜了一樣。

    ” 她點點頭,承認她是不懂。

     “二哥,你别怕。

    ” 少勇看着她。

    她把他的手拉着,往前走。

    走兩步,她把他兩手夾進自己的胳膊窩。

    她又說:“你啥也别怕,有葡萄呢。

    ” 前面就是葡萄的窯院了。

    少勇的手給她焐得發燒。

    一聲狗叫也沒有。

    不遠的墳院裡蹲蹲站站的,是夜夜到墳院碰運氣的野狗。

    少勇不用看,也知道這不再是曾經的史屯了,他熟悉的村子給饑荒變野了,生了,不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它。

     葡萄是怎麼度過近三年的饑餓時光的?他心裡罵着自己,見葡萄打開了門鎖。

    花狗倒還活着,瘦得尾巴也搖不動,它早就聽出了葡萄的腳步,門一開,它已上到最高的台階上。

     少勇一進院子就屏着氣四下聽,眼睛也閃過來閃過去地看。

    他實在猜不透葡萄的把戲。

     葡萄上了門,又扛了根碗口粗的棒子抵在門上。

    她還沒轉過身,就說:“二哥,你是醫生,你隻管治你的病人。

    啥也别怕。

    ” 他覺得她不是在說瘋話了。

    事情一定不是鬧着玩的,不然她為什麼哄他到現在,叫他“别怕”?他也不再問,反正什麼都該有分曉了。

    葡萄往屋裡走,他跟進去,見她在點燈。

    然後,她從懷裡掏出一張小照片。

    他湊上去,這就是他兒子。

    八歲的挺戴着紅領巾,呆呆地瞪着眼前。

    他也象少勇小時一樣愛闆臉,見了生人就闆臉。

     他四下看一眼。

    床空空的。

    櫃子油得雪白,上面的花描成綠色。

    他一邊看一邊問:“孩子在哪兒?” “孩子在陝西。

    ” 他怕問下去她會說“已經病死了”。

    所以他什麼話也不問。

     “孩子啥病沒有。

    病的是咱爹,二哥。

    ” “誰爹?!” “咱爹呀。

    咱有幾個爹?” “孫……懷清?” “你先别問他咋活到現在。

    你隻管把他當你的病人,給他治病下藥。

    ” “葡萄……?!” “多問沒啥用。

    二哥,這時叫你把咱爹供出去,讓人再斃一回,你供不供?” 少勇看着葡萄。

    她讓他鑽進一個惡夢裡來了。

     “你不會供了。

    我知道你不會了。

    要是供的話,挺就沒了,你一輩子别再想見他。

    ” 他還是看着這個女妖葡萄。

     “你記着,你要再做一回逆子,你就當你沒那個兒子。

    你殺你爹,我就殺你兒子,現世現報。

    ”葡萄說着,抓起他的包,裡面有藥和針管,領他往院裡去。

     孫少勇沒有想到他見了父親會哭。

    當葡萄點上燈,照在奄奄一息的父親臉上時,他的眼淚流了出來。

    要是父親被擡到醫院,躺在急診床上,求他來搶救的話,他肯定以為他自己救了條陌生的性命。

    他不斷側臉,把淚擦在兩個肩頭上,把針劑打了下去。

    十八年前,父親和母親一塊去西安看他,那時他剛剛畢業。

    父親打哈哈地說老了不怕病了,兒子成洋大夫了。

     父親已經昏迷不醒。

    少勇直慶幸父親饒了他,不給他來一場最難堪的父子相認。

    西安大街上,父親領他走進一家商店,給他買了一支金帕克鋼筆。

    他直說買那麼貴的筆弄啥? 父親隻管往外掏大洋,說他我養得起馬,難道配不起鞍嗎?醫生做成了,還掏不出一支排場鋼筆給人開方子?母親也噘嘴,說那筆夠家裡買糧吃半年了。

    二十二歲的少勇挑了一支筆便宜,說他中意它。

    父親說它太輕,說給人開藥方,手上得掂個重東西。

     孫少勇給父親查了心、肺,看父親兩個厚厚的眼泡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