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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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幹什麼? 拉杜來到缺口外面,揉擦被煙熏得睜不開的眼睛,仿佛想擺脫恐怖與黑暗。

    他借着星光觀察高塔的牆,滿意地點點頭,好像是說:我沒有弄錯。

     他曾經注意到爆炸造成了一條深深的裂縫,它從缺口上方一直延伸到二層樓的射擊孔,射擊孔前的鐵栅也被炮彈擊中,有一半散了架,垂了下來,能容一個人鑽進去。

     一個人能鑽進去,但能爬上去嗎?能,能順着裂縫爬上去,但必須是隻貓。

     拉杜就像一隻貓。

    他是品德羅斯①所稱作的“靈巧的競技者”。

    一個人可以是年輕的老兵。

    拉杜曾經在國民自衛隊裡當過兵,他還不到四十歲。

    這是位靈巧的赫拉克勒斯②—— ①古希臘詩人,以寫競技勝利者頌見長。

     ②古希臘神話中力大無比的英雄。

     拉杜将短槍放在地上,摘下皮制裝備,脫下制服和外衣,将兩支手槍插在腰帶上,将出鞘的馬刀用嘴叼着。

    手槍的兩個槍托露在腰帶外面。

     于是他輕裝上陣,在尚未進人缺口的突擊隊的注視之下開始在陰暗中攀登,順着石牆的裂縫往上爬,就像爬台階一樣。

    他沒有穿鞋,這樣更方便,因為爬牆最好是光着腳。

    他用腳趾勾住石縫,用兩手使身體上升,再用膝蓋穩住。

    攀登十分艱難,仿佛是沿着鋸齒往上爬。

    他想:“幸好二樓沒有人,否則他們不會讓我爬上來的。

    ” 他還得爬四十法尺。

    兩支手槍的圓柄頭有點礙手礙腳。

    他越往上,裂縫越窄,攀登越加困難。

    墜落的危險随着陡壁的高度而增加。

     他終于爬到了射擊孔的邊沿。

    他撥開脫散的、彎曲的鐵條,縫很大,完全可以鑽進去。

    他使勁向上一縱身,将膝頭壓在挑檐上,一隻手抓住右邊的那段鐵條,一隻手抓住左邊的那段鐵條,上半身升到了窗口前。

    他嘴裡仍然叼着刀,依靠兩手将身體懸在深淵之上。

     再上一步他就可以跳進二樓的廳裡。

     然而,窗口出現了一張臉。

     拉杜突然看見在面前的陰暗處出現了一個可怕的東西:被打爛的一隻眼睛,被打碎的下颌,血肉模糊的臉。

     這張隻有一隻眼睛的臉正看着他。

     這張臉有兩隻手,它們從黑暗中伸出來,朝拉杜仲過來,一隻手奪下拉杜腰間的兩支槍,另一隻手奪下他嘴上叼着的刀。

     拉杜被解除了武裝。

    他的膝蓋在挑檐的斜面上往下滑,緊緊抓住破鐵栅的兩隻手勉強支撐着他,而他身後是四十法尺高的絕壁。

     這張臉和這兩隻手就是冬唱。

     冬唱被從樓下蔓延開來的濃煙嗆住,終于走到射擊口的窗前,外面的空氣使他清醒,黑夜的涼意使他平靜,他稍稍恢複了精力。

    突然,他看見窗外出現了拉杜的上半身,于是這個可怕的人便不慌不忙地摘下拉杜腰間的槍和嘴裡的刀,拉杜兩手緊抓着鐵條,沒有選擇的餘地:不是掉下去就是被繳械。

     于是開始了一場聞所未聞的決鬥,被繳械者與受傷者的決鬥。

     勝利者顯然是那個垂死的人。

    他一槍就能讓拉杜掉進張着大口的深淵裡。

     對拉杜來說,幸運的是冬唱一隻手裡拿着兩把槍,所以無法開槍,冬唱隻好用刀,用刀尖在拉杜肩上砍了一下,這一下砍傷了拉杜,也拯救了拉杜。

     拉杜雖然失去了武器,但仍然勇猛強壯。

    刀傷并未觸及骨頭,他不顧傷痛,縱身一躍,松開鐵條,跳進了窗洞。

     現在他和冬唱面對面了,冬唱已經扔掉刀,兩手握着兩把槍。

     跪着的冬唱直起上身,用槍口幾乎頂着拉杜,但他那無力的手臂在顫抖,他沒有立刻開槍。

     拉杜此刻卻大笑起來。

     “喂,”他喊道,“醜八怪,你想用這張爛牛肉一般的臉來吓唬我嗎?真見鬼,你的臉可真不成樣子了。

    ” 冬唱瞄準他。

     拉杜繼續說: “不是我瞎說,你的臉真是稀巴爛,可憐的小子,貝洛内①把你的容貌全毀了。

    來吧,來吧,開槍呀,夥計。

    ”—— ①意大利的戰争女神。

     冬唱開了一槍,槍彈擦過拉杜的頭,打掉他一隻耳朵。

    冬唱又舉起另一隻手上的槍,但是拉杜不讓他有時間瞄準。

     “丢掉一隻耳朵就夠了。

    ”他喊道,“你可打傷我兩次了。

    來吧,可愛的人兒。

    ” 于是他撲向冬唱,猛撞他的手臂使槍口朝天,槍彈便胡亂地射了出去,接着他抓住冬唱那殘缺的下颌,使勁捏。

     冬唱咆哮一聲,暈倒了。

     拉杜讓他仍然留在窗洞裡,從他身上跨了過去。

     “現在你該知道我的最後通降了吧。

    ”拉杜說,“你别動,就呆在這裡,可惡的癱子。

    我現在不高興殺你。

    你随意在地上爬吧,你這個臭狗屎。

    死吧,你死定了。

    你呆會兒就明白你的神甫原先說的都是蠢話。

    滾到神秘世界裡去吧,鄉巴佬。

    ” 他跳進了二樓的房間。

     “什麼也看不清。

    ”他咕咬說。

     奄奄一息的冬唱在抽搐和嚎叫。

    拉杜轉過身來: “别叫了!閉上嘴,你這個後知後覺的公民。

    我不管你了,我不屑于結果你。

    去你的吧。

    ” 他不安地用手攏着頭發,瞧着冬唱說: “見鬼,現在該怎麼辦呢?一切倒算順利,但我沒有武器了。

    我原本可以開兩槍的,可這兩槍都被你浪費掉了,你這畜生!還有,我眼睛被煙熏得好疼。

    ” 他摸摸被打爛的耳朵,說道: “唉喲!” 接着又說: “你打掉我一隻耳朵又怎麼樣呢?我倒甯可丢耳朵,它隻是個擺設。

    你還砍傷了我的肩膀,不過這沒什麼。

    去死吧,鄉巴佬。

    我寬恕你。

    ” 他注意聽,矮廳裡仍然是一片可怕的嘈雜。

    戰鬥空前激烈。

     “樓下看來還不錯。

    不管怎樣,他們在喊國王萬歲,他們在莊嚴地死去。

    ” 他的腳碰到地上那把馬刀,他拾了起來,對不再動彈,也許已經咽氣的冬唱說: “你瞧,臭猩猩,有沒有這把刀,其實我都無所謂。

    我是舍不得才洽起來的。

    我需要的是手槍。

    你這個臭野人,見你的鬼去吧。

    呵,我該怎麼幹呢?我在這裡毫無用處。

    ” 他在廳裡往前走,想辨清方向。

    突然,他看見中央柱子後面有一張長桌,桌上的東西在黑暗裡隐隐發光。

    他伸手摸摸。

    這是武器:喇叭口火槍、手槍、短槍,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裡,似乎隻等人們去取。

    這是被圍困者為戰鬥第二階段儲備的武器,這是個軍火庫。

     “有吃的了!”拉杜驚呼道。

     他欣喜若狂地撲了上去。

     這下子他變得可怕了。

     在擺滿武器的桌子旁邊,是通往各層樓的樓梯門,門大開着。

    拉杜扔下馬刀,雙手拿起兩支雙發的手槍,朝門下的螺旋樓梯亂射,接着又抓起一把喇叭口短槍射擊,接着又抓起裝滿大粒霸彈的火槍射擊。

    火槍噴出了十五發子彈,像連續射擊一樣。

    于是,拉杜險了口氣,用洪亮的聲音朝樓梯下面喊道:“巴黎萬歲!” 接着他又抓起比頭一支火槍更粗的火槍,對着聖吉爾式樓梯彎曲的圓穹,等待着。

    矮廳裡的慌亂是難以形容的。

    這件出其不意的奇襲粉碎了被圍困者的抵抗。

    在拉杜的三次射擊中,有兩槍打中了敵人:一槍打死了木梭标兄弟中的哥哥,另一槍打死了烏紮爾,也就是德-蓋蘭先生。

     “他們在上面!”侯爵喊道。

     這聲喊叫使他們放棄了工事,争先恐後地往樓梯上跑,比驚弓之鳥逃得還快。

    侯爵催他們快逃。

     “快點,”他說,“勇敢地逃,都上三樓。

    在那裡我們再重整旗鼓。

    ” 侯爵是撤離工事的最後一人。

     這種勇氣拯救了他。

     拉杜埋伏在二樓樓梯口,手指放在火槍的闆機上,等待着潰軍。

    頭一批人一出現在樓梯拐彎處,便被迎面而來的槍彈擊中,紛紛倒地。

    如果候爵也在第一批人中間,那就死定了。

    拉杜轉身去換槍時,其他的敵人便乘機上了三樓,侯爵走在最後,走得最慢。

    他們以為二樓都是進攻者,所以不敢停留,一直上到三樓,上到鏡子大廳裡。

    那裡有鐵門,那裡有導火索,在那裡不是投降就是死亡。

     和被圍困者一樣,戈萬也對樓梯上的射擊感到吃驚,不知道這支援兵來自何方,但他顧不得去想,就趁機和手下人越過工事,用劍将被圍困者逼上樓。

     他來到二樓,見到了拉杜。

     拉杜光敬個軍禮,說道: “隻一分鐘,指揮官。

    這是我幹的。

    我還記得多爾那一仗。

    我是照您的辦法幹的,前後夾擊敵人。

    ” “好學生。

    ”戈萬微笑着說。

     人在黑暗裡呆上一陣以後,眼睛便适應了黑暗,就像夜鳥一樣。

    戈萬發現拉杜滿身是血。

     “你受傷了,夥計。

    ” “沒關系,指揮官。

    多一隻耳朵,少一隻耳朵,這有什麼關系呢?我還挨了一刀哩,管他呢。

    打碎窗玻璃還總要受傷呢。

    再說,流血的不止我一個。

    ” 人們在被拉杜攻克的二樓作短暫的休息。

    有人拿來了燈。

    西穆爾丹來到戈萬身邊。

    他們在商量。

    的确應該多想想。

    進攻者并不了解被圍困者的底細,不知道他們缺乏彈藥,不知道堡壘的這些守衛者沒剩多少火藥了。

    三層樓是抵抗者的最後據點,他們可能在樓梯上埋了炸藥。

     有一點确切無疑:敵人是逃不掉的。

    沒有被打死的敵人仿佛被關進了籠子。

    朗特納克身陷囹圄。

     既然這一點确切無疑,戈萬他們便可以從長計議,尋找盡可能好的結局。

    死的人已經不少了。

    在最後的攻擊中應該盡量避免過大的傷亡。

     最後一戰将十分危險,可能一上來就遭遇到猛烈的火力。

     戰鬥中斷了。

    進攻者們在占領底層和二樓以後,等待首領下令繼續戰鬥。

    戈萬和西穆爾丹在商量。

    拉杜默不作聲地聽着。

     拉杜羞澀地又敬一個軍禮: “指揮官。

    ” “什麼事,拉杜?” “我有權要求一個小小的獎勵嗎?” “當然。

    你要什麼說吧。

    ” “我要求頭一個上去。

    ” 戈萬沒法拒絕。

    再說,即使拒絕拉杜也會照樣幹的。

     十一絕望的人們 當二樓的人在商議時,三樓的人正在築路障。

    勝利引起瘋狂,失敗引起狂怒。

    這兩層樓将發瘋似地相互拚撞。

    勝利在望令人陶醉。

    二樓充滿了希望。

    如果世上不存在絕望,那麼希望就是人類最大的力量了。

     樓上充滿了絕望。

     一種沉着、冷靜、陰森的絕望。

     除了藏身的這個大廳就再沒有任何指望了,因此,被圍困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堵住進口。

    關門是無濟于事的,最好是堵住樓梯。

    設置路障是上策,既便于觀察也便于戰鬥。

     火炬光照着他們,這火炬是被伊馬紐斯插在牆壁的火炬架上的,離導火索報近。

     房間裡有一個又大又重的橡木箱。

    在帶抽屜的家具問世以前,人們用它來裝在服和日用布制品。

     他們将箱子拖到樓梯口豎立起來。

    箱子牢牢地嵌在樓梯口,堵住進路,圓穹下面隻留出一人寬的窄縫,以便對進犯者一一予以殲滅。

    進攻者多半也不敢冒這個險。

     堵住進口後,他們稍作休息。

     他們數了一下人數。

     十九人中隻剩下七人,其中包括伊馬紐斯。

    所有的人都負了傷,隻有伊馬紐斯和侯爵除外。

     那五名傷員仍然很活躍,因為在激烈的戰鬥中,如果沒受緻命的傷,人們還是來回活動的。

    這五名傷員是又名羅比的夏特内、吉努瓦位、又名金技的瓦斯納爾、癡情漢和大勇士。

    其他人都死了。

     他們已經沒有彈藥了,彈盒裡空空如也。

    他們數數子彈,七個人總共有幾發子彈?四發。

     他們已經到了窮途末路,被逼到張着大口的、可怕的深淵邊上。

    再往前一步就會跌下去。

     此時,進攻又開始了,隻是比較慢、比較穩。

    進攻者正用槍托敲打樓梯探路。

     無路可逃。

    從圖書室逃走?高原上那六門點燃了火繩的大炮正瞄準圖書室。

    從上面幾層逃走?那又有什麼用呢?樓上通到平台,到了那裡隻好從塔上往下跳了。

     這個不同凡響的集團中的七位幸存者被關押在厚厚的牆壁裡,厚牆保護他們也出賣他們。

    他們還沒有被敵人抓住,但已是俘虜了。

     侯爵提高聲音: “朋友們,一切都完了。

    ” 他停了一下又說: “大勇士,再當一回蒂爾莫神甫吧。

    ” 大家都拿着念珠跪了下來。

    進攻者的槍托聲越來越近。

     大勇士滿臉是血,剛才有顆子彈擦過他的腦袋,利去了一層頭皮。

    他舉起右手中的十字架。

    侯爵基本上是懷疑論者,但也單腿跪了下來。

     大勇士說: “每人都大聲忏悔自己的過失。

    爵爺,您先說。

    ” 侯爵說: “我殺了人。

    ” “我殺了人。

    ”瓦斯納爾說。

     “我殺了人。

    ”吉努瓦佐說。

     “我殺了人。

    ”癡情漢說。

     “我殺了人。

    ”愛特内說。

     “我殺了人。

    ”伊馬紐斯說。

     “我以神聖三位一體的名義,赦免你們。

    願你們的靈魂得到安甯。

    ” “阿門!”所有的聲音說。

     侯爵站起身來: “現在我們死吧。

    ” “現在我們殺吧。

    ”伊馬紐斯說。

     堵住門口的大木箱在槍托的敲擊下開始晃動。

     “想想天主吧,”神甫說,“對你們來說,塵世已經不存在了。

    ” “對,”侯爵說,“我們是在墳墓裡。

    ” 大家都低頭捶胸,隻有候爵和教士站着。

    教士兩眼低垂,在作祈禱,農民們也在祈禱,侯爵在沉思。

    大箱子仿佛在被錘頭敲打,發出陰森的聲音。

     正在此刻,他們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洪亮而活潑的聲音: “我對您說的沒錯吧,老爺!”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轉過頭來。

     牆上出現了一個洞。

     一塊和其他石頭嵌在一起,但沒有抹水泥的石頭,依靠上下兩個螺釘,像轉門一樣自我旋轉起來,在牆壁上形成一個洞。

    石頭在轉軸上旋轉,于是出現了兩個通道口,一個在右,一個在左;通道很窄,但可以過一個人。

    在這扇出乎意料的石門内側,可以看見一個螺旋形樓梯的頭幾個梯級。

    一張面孔出現在洞口。

     侯爵認出了阿爾馬洛。

     十二救星 “是你呀,阿爾馬格。

    ” “是我,老爺。

    您瞧,旋轉的石頭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