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關燈
小
中
大
rdquo
這陸錦标今年四十六歲，比俞劍平小着七八歲。
他生着滿臉絡腮胡須，見人專好自居老大哥。
朋友比他小的，他就管人家叫小兄弟；比他歲數大的，就管人家叫老兄弟。
四十多歲的人，興緻很好，歡蹦亂跳；生得矮矮的，黑黑的，練得一身好本領。
綽号叫做黑砂掌，掌下頗有功夫。
當下他大笑着走了進來，回頭叫着那個少年後生道：&ldquo快走呀，小家夥，快見見你大哥。
呸，錯了，快見見你大叔。
&rdquo又向俞劍平嚷道：&ldquo老兄弟，我把我的小子帶來了，給你們爺倆引見引見，你們往後要多親近親近。
&rdquo俞劍平皺眉道：&ldquo什麼話！亂七八糟的，給我滾進來吧！&rdquo遂一拱手，把陸錦标父子讓到客廳。
陸錦标将手中拿的東西，随便放在凳上，伸了伸腰，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上，手拍大腿道：&ldquo老俞，我給你找麻煩來了。
&rdquo 俞劍平吩咐長工，打洗臉水，泡茶，并讓那少年後生坐下。
這少年後生也就是十三四歲，生得胖胖的，圓頭圓臉，兩隻眼也圓溜溜的；站在一邊，樣子很怯生，一句話也不說，就坐在凳子上了，兩隻眼隻管東瞧西看。
俞劍平笑指少年道：&ldquo陸賢弟，這是你的令郎麼？今年幾歲了？&rdquo陸錦标看着兒子，對俞劍平道：&ldquo不是令郎，是他*的小犬！十三歲了，人事不懂，比你可差多了。
&rdquo俞劍平笑道：&ldquo胡說八道，跟你是一個模子，他叫什麼名字？&rdquo陸錦标道：&ldquo就叫陸嗣清。
我說小子，見了你俞大叔，怎麼也不磕個頭，就坐下了？&rdquo陸嗣清羞羞澀澀的站起來，爬在地上就磕頭。
陸錦标在旁數着說：&ldquo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夠了夠了，多磕了一個了。
&rdquo 俞劍平伸手拉起陸嗣清來，讓他坐下，對陸錦标道：&ldquo陸賢弟，你不在家中納福，帶着令郎，找我來做什麼？莫非又教弟媳給攆出來了麼？&rdquo陸錦标把手一拍道：&ldquo老兄弟，真有你的！你一猜，猜個正着。
可是又對，又不對。
&rdquo俞劍平道：&ldquo怎麼又對，又不對呢？&rdquo 陸錦标道：&ldquo我告訴你吧，我那大孩子，一出門十多年，毫無音信，也不知生死存亡。
我就剩下他一個了，不免把他嬌慣了一些；隻教他念了三四年書，就跟着我練點功夫。
誰知這孩子，剛剛學會了巴掌大的一點能耐，便滿處給我招災惹事！常常黑更半夜，偷偷拿着一把刀，跳牆出去，偷人家的東西；誰要是惹了他，他晚上必到。
淨偷也罷了，又常常拿鍋煙子，給人家塗鬼臉。
再不然他就出去好幾十裡地，管閑事、打抱不平。
人家婆婆管童養媳婦，他也不答應；人家兩口子打架，他也要問問。
不時教人家找上門來告狀。
好在都是老鄰舊居，也沒鬧出大笑話來。
哪知這孩子越鬧越膽大，前幾天不知為什麼，彌勒寺的和尚惹着他了，他竟把人家大殿上的銅佛像，偷來一尊。
這一下子，教你弟媳看見了，又打又罵，又要拿繩子勒死他。
我去勸解，連我的臉也教她給抓了。
&rdquo 俞劍平聽了，不禁哈哈大笑；細看陸錦标的臉，果有兩道血痕。
又扭頭看那陸嗣清，低了頭，不住挖指甲。
俞劍平笑道：&ldquo就抓一下子，也不要緊。
你找我來幹什麼？&rdquo 陸錦标道：&ldquo她又何止抓，她還罵哩！&rdquo俞劍平道：&ldquo罵兩句更不要緊，那還不是家常便飯麼！她罵你什麼？&rdquo陸錦标道：&ldquo她罵我什麼，那還有好聽的話麼？&rdquo俞劍平道：&ldquo哦，我明白了。
罵你爺們是賊根子，賊腔不改，對不對？&rdquo 陸錦标把鼻子一聳道：&ldquo真有你的，你一定是我太太肚裡的蛔蟲。
怎麼她的話，你全知道了呢？你的耳朵好長啊！&rdquo俞劍平越發狂笑道：&ldquo有其父，必有其子。
&rdquo手一拍陸嗣清道：&ldquo我的好侄兒，你真是肖子啊！&rdquo陸嗣清把眼瞪了一瞪，口中嘟哝了兩句。
俞劍平回頭又問道：&ldquo老陸你受了太太的氣，大遠的找我來，意欲何為？莫非邀我去打抱不平。
給你出氣麼？&rdquo陸錦标道：&ldquo你那點能耐，還不夠挨我太太的一棒槌呢！我找你來，是想把這孩子送在你這裡，替我規矩規矩他；就算拜你為師，也省得我在家受氣。
你要曉得，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弟婦指着孩子罵賊種；讓街坊聽見，實在不雅！&rdquo 俞劍平看了看陸嗣清，搖頭道：&ldquo我這裡也不要小賊。
&rdquo陸錦标道：&ldquo那可不行，你非得留下不可！你若不留下，你可提防我的。
&rdquo 俞劍平含笑不答，把陸嗣清叫到面前，細細看他的骨胳神氣，覺得是個外面渾實、心裡有數的孩子；眉目間頗露出幾分秀氣，體質健強，倒是可造之材，隻不解他為何生有賊癖？便拉着手，緩緩的盤問他。
這孩子臉皮一紅，一字不說。
俞劍平心想：&ldquo越這麼問，他越不肯說。
倒是小孩見小孩，必定肯說實話。
&rdquo遂把四弟子楊玉虎、六弟子江紹傑叫來，教他陪着陸嗣清，到箭園玩玩去；暗中命楊玉虎、江紹傑，設法套問他。
黑砂掌陸錦标看俞劍平已有允意，便要預備香燭，施行拜師之禮。
俞劍平道：&ldquo這不忙。
我得先考察考察你這位令郎的秉性，和他愛偷東西的病根。
我能夠管得了他，我才敢收呢！&rdquo陸錦标道：&ldquo你這個老滑賊，辦事真老辣就是了。
你要考學生，我也不管。
反正你得給我收下。
&rdquo 四弟子楊玉虎、六弟子江紹傑陪着陸嗣清，各處玩耍。
少年人見面，心情相近，言語投機。
東說說，西講講，果然不到半天，陸嗣清便說出自己在家的行藏。
陸嗣清在家孑然一身，遊戲無伴，又受着父親的寵愛，便由着性子往各處亂竄。
他又讀過幾年書，識得些字，見家中老仆時常拿着一本閑書看。
陸嗣清起初磨着老仆，講給他聽；後來便自己看，這一看便入味了。
少年原富好奇心，他飽讀過《水浒傳》、《俠義傳》、《綠牡丹》等這些說部之後，頓然起了模仿之心。
他又是武士門風，髫齡習武，又略會飛縱輕身術，所以就想到處遊俠，要做個飛行俠盜。
他父陸錦标少時曾失身綠林，中年才洗手不幹。
他現在這位太太姓張，乃是續弦，今年才三十歲，比陸錦标小着十六歲。
次子陸嗣清，便是續弦夫人所生。
陸錦标的原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賊蔡白桃，隻生下長子陸嗣源，便猝遇仇敵；一場苦戰，将仇人殺卻，她自己也負傷而死；抛下陸嗣源，年已九歲。
陸錦标後來改業，受朋友慫恿，續娶張氏。
那時陸嗣源已經十六歲；他卻追念亡母，不願父親續娶。
後來繼母入門，這陸嗣源竟悄悄出走，一去十多年未歸。
這張氏本是良家之女，進門第二年，便生了陸嗣清。
後來才曉得丈夫是綠林出身，這婦人好生難過；生米做成熟飯，卻也無法。
後見丈夫果已務正，她也撥開愁懷。
不意陸嗣清小時還規矩，到十一二歲，忽然好起偷來。
這婦人不由恨怒異常，苦苦的打罵，又罰跪，又不給飯吃，定要把兒子的賊癖管掉才罷。
陸錦标因長子失蹤，本已心傷；次子挨打，他又護犢。
兩口子每每因此怄氣。
他那太太禦夫有術，年齡又小，陸錦标又覺理虧，處處容讓着她。
陸錦标在江湖上跳浪一世，反而被娘子軍制伏了。
楊玉虎、江紹傑和陸嗣清一面玩耍，一面閑談，才知道陸嗣清的賊癖不是天生的，乃是模仿的。
陸嗣清說：&ldquo像咱們這大年紀，練好了功夫，難道耍着好玩不成？我們必定要到處遊俠，偷那不義之财，打那強橫之漢。
二位哥哥别看我小，我莊上那個收租的沈順兒，他無故打那個拾柴的老鐘；我過去跟他評理，他竟罵我：&lsquo小渾蛋混開，看我踹死你！&rsquo我就忍不住了，教我蹿上去，一個嘴巴，給打破鼻子。
他這東西很壞，他不告訴我爹，單告訴我媽，教我挨了一頓打。
我能饒他麼？&rdquo 楊玉虎笑道：&ldquo不饒怎麼樣呢？&rdquo陸嗣清道：&ldquo怎麼樣，我第二天晚上，就去偷他，還拿大磚把他的鍋砸了。
&rdquo楊玉虎、江紹傑聽了，不由失笑。
陸嗣清又道：&ldquo可是這行俠仗義，也不是容易事。
告訴你二位哥哥：我有一回看見一個女孩子，打一個小男孩，打得直哭。
我就過去吓唬她，不許她以大欺小。
誰知教那丫頭片子唾了我一口。
她說：&lsquo這是我兄弟，你管的着麼？&rsquo我就說：就是你兄弟，也不該欺負他。
這工夫，那個小男孩反倒抱着他姐姐的大腿，哭着罵起我來。
我一想，還是人家有理，我就溜了。
&rdquo（宮注：此故事據白羽自身經曆，略加改寫。
詳見《話柄》或《白羽傳》。
）楊、江二人把這話一一對老師說了。
俞劍平笑了笑，覺得這也是小孩頑皮的常态，如是正确引導，很容易調教。
這陸嗣清見有楊、江兩個少年在此學藝，他倒有了玩伴，比在家裡不時被他母親查考，倒還有趣得很，因此很願留下。
俞劍平說：&ldquo老侄願意在我這裡很好，你可得把好偷的毛病改改。
你看楊、江二人，年經都比你大，功夫也比你好，他倆還不敢出去胡鬧。
你這時正該好好練功夫，不可務外。
練功是很刻苦的事，要持之以恒；下一二十年苦功，等到技藝學成，也懂得人生道理，再出去施展，就不緻幹蠢事吃虧了。
你要悶得慌，自有楊、江二人和你作伴，也可以出去玩耍，但不許生事。
&rdquo陸嗣清低頭應了一個&ldquo是&rdquo字。
（宮注：白羽終生卑視武俠小說，此處借俞劍平之口，道出防止青少年看武俠小說引起鬥毆等副作用。
） 陸錦标便催他給老師磕頭，并認師兄。
俞劍平道：&ldquo陸賢弟别忙，現在先把賢侄留在這裡半年，看他真收得下心去，咱們再認師。
不然的話，他住兩天，忽然想家，倒麻煩了。
你要知道，他才十三歲啊！&rdquo遂引陸嗣清拜見俞夫人。
俞夫人丁雲秀也出來見過陸錦标。
從此，陸嗣清便留在清流港，和江紹傑住在一個屋裡；兩人有說有笑，很是熱鬧。
見了俞劍平和别的生人，還是生辣辣的，沒有什麼話。
每天早晨，在箭園學藝；他倒也很聰明，也肯用心。
陸錦标放心不下，也住在俞镖頭家中。
他的意思，是人老愛子，要住個半月二十天，看陸嗣清能夠不想家，他才回去。
這一天午飯已罷，江紹傑和陸嗣清在箭園舞刀試劍。
俞劍平、陸錦标坐在客廳裡，面前擺着象棋盤，兩人聚精會神的下棋。
陸錦标連戰連北，已輸了六七盤；越輸越上火，越要下。
俞劍平想要歇歇，陸錦标隻是不依。
俞劍平皺眉說：&ldquo越是矢棋越難纏，一點不錯；我都頭暈了，陸大爺，你饒了我吧！&rdquo陸錦标說：&ldquo不行，别說頭暈，就是天塌了，我也得撈回來。
瞧着點，我可要踩象了。
&rdquo俞劍平撚着長髯，舍命陪君子似的，繼續下棋。
正下處，忽聽院内有人說道：&ldquo呦，大師哥回來了，你這是怎麼了？&rdquo俞劍平愕然道：&ldquo楊玉虎，你跟誰說話了？&rdquo楊玉虎一面跑，一面說道：&ldquo師父，大師哥回來了。
您瞧瞧他吧，他也不知是怎麼了？&rdquo 俞劍平吃了一驚道：&ldquo他怎麼回來得這麼快？&rdquo說着站起身來。
那黑鷹程嶽滿面流汗，遍體黃塵；挑門簾走了進來。
俞劍平一看：程嶽面色發黃，精神憔悴，渾似大病初起。
俞劍平忙問道：&ldquo程嶽，你怎麼了？&rdquo程嶽慘笑了一聲，叫道：&ldquo師父！&rdquo過去彎腰行禮，俞劍平伸手扶住，正要問話。
程嶽&ldquo哎呀&rdquo一聲，往後倒退，右手忙把左肩頭護住道：&ldquo師父，咱爺們栽了！&rdquo俞劍平變色道：&ldquo你說什麼？敢是你受了傷，在路上遇見事了麼？&rdquo這時陸錦标戀戀不舍的離開棋盤，說道：&ldquo程老侄，你從哪裡來？&rdquo程嶽回頭，忙請了一個安，道：&ldquo是陸大叔，恕弟子無禮，我受了傷，不能給你老磕頭了。
我是才打海州趕回來。
&rdquo轉身對俞镖頭說道：&ldquo師父，二十萬镖銀在範公堤被劫，我和胡老叔全都受傷。
現在胡老叔已被海州衙門押起來了。
咱們的十二金錢镖旗當場被群賊拔走，指名要會會你老人家。
&rdquo程嶽一口氣說完，鞍馬勞頓，支持不住，身子往椅子上一靠，随即坐了下去。
俞劍平驟聞失镖，把腳一跺說道：&ldquo胡二弟糟了！&rdquo更聞镖旗被拔，立刻須眉皆張道：&ldquo好孩子，難為你押護镖旗，你越長越抽搐回去了！&rdquo（葉批：活畫出情急狀。
） 黑鷹程嶽罕受師責，乍聞此言，面色倏然一變；微哼了一聲，頭側身斜，往椅子下溜去。
陸錦标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架住，回頭鬧道：&ldquo看他這樣，你不細問問，還抱怨他！&rdquo衆弟子一齊上前救護；半晌，程嶽才緩過氣來。
俞劍平暫收急怒，上前撫視，勸道：&ldquo程嶽，是我一時氣急，錯怪你了。
你不要着急，你折在外面，我一定給你做主，把面子找回來。
&rdquo 程嶽不由含淚說道：&ldquo師父，弟子無能，有負重托，您就責備我，也是應該的，我還能往心裡擱麼？弟子着急的是，現在海州急等師父前去設法找镖，我已經答應人家。
從今早我一口氣跑回家來，連一口水也沒喝，我又受着傷。
師父一聽镖旗被劫，自然發怒。
你老還不知那夥強盜的氣焰，夠多麼恨人呢！這強盜劫取镖銀，指名要會你老；并且口口聲聲說，因為有咱們十二金錢镖旗，才一定要劫。
弟子一看這情形，才舍命和賊交手，一連戰勝他們三個。
無奈為首老賊武藝驚人，黨羽又多；六個镖師人人受傷，弟子也被他打中穴道，又教他手下人砍了一刀。
賊人劫完镖，單把我們的金錢镖旗扣下，臨走還留下柬帖，指名要面交給你老本人。
弟子力雖不敵，沒有輸口。
弟子因看出賊人是專為我們師徒來的，所以唯恐給你老丢臉，當場就大包大攬，允許敦請你老人家出山，尋镖報仇。
你老看該怎樣？&hellip&hellip&rdquo說着，程嶽從身上把那&ldquo劉海灑金錢&rdquo的圖畫拿出來，呈到俞老镖頭面前道：&ldquo師父請看。
&rdquo 俞劍平一字不漏聽完，忙把柬帖接來一看：是一幅畫，畫着十二金錢落地，旁立一隻插翅的豹子，作回首睨視之狀。
俞劍平略一過目，便已了然；立刻眉峰一挑，面色如鐵，嘻嘻的連聲冷笑道：&ldquo十二金錢落地？哼哼，十二金錢落地不落地，這還在我！&rdquo手捏這張畫，仰面沉思，半晌不語。
黑砂掌陸錦标也聽明白了，過來拍着俞劍平的肩膀，叫道：&ldquo老兄弟，這插翅豹子又是誰呀？&rdquo俞劍平憬然說道：&ldquo插翅豹子？插翅豹子？&rdquo口中叨念着，隻是想不出來。
因陸錦标叩肩連問，就信口答道：&ldquo我也記不清這插翅豹子是何許人物？程嶽，我問你，這為首賊人既已劫镖，可曾留名？&rdquo程
他生着滿臉絡腮胡須，見人專好自居老大哥。
朋友比他小的，他就管人家叫小兄弟；比他歲數大的，就管人家叫老兄弟。
四十多歲的人，興緻很好，歡蹦亂跳；生得矮矮的，黑黑的，練得一身好本領。
綽号叫做黑砂掌，掌下頗有功夫。
當下他大笑着走了進來，回頭叫着那個少年後生道：&ldquo快走呀，小家夥，快見見你大哥。
呸，錯了，快見見你大叔。
&rdquo又向俞劍平嚷道：&ldquo老兄弟，我把我的小子帶來了，給你們爺倆引見引見，你們往後要多親近親近。
&rdquo俞劍平皺眉道：&ldquo什麼話！亂七八糟的，給我滾進來吧！&rdquo遂一拱手，把陸錦标父子讓到客廳。
陸錦标将手中拿的東西，随便放在凳上，伸了伸腰，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上，手拍大腿道：&ldquo老俞，我給你找麻煩來了。
&rdquo 俞劍平吩咐長工，打洗臉水，泡茶，并讓那少年後生坐下。
這少年後生也就是十三四歲，生得胖胖的，圓頭圓臉，兩隻眼也圓溜溜的；站在一邊，樣子很怯生，一句話也不說，就坐在凳子上了，兩隻眼隻管東瞧西看。
俞劍平笑指少年道：&ldquo陸賢弟，這是你的令郎麼？今年幾歲了？&rdquo陸錦标看着兒子，對俞劍平道：&ldquo不是令郎，是他*的小犬！十三歲了，人事不懂，比你可差多了。
&rdquo俞劍平笑道：&ldquo胡說八道，跟你是一個模子，他叫什麼名字？&rdquo陸錦标道：&ldquo就叫陸嗣清。
我說小子，見了你俞大叔，怎麼也不磕個頭，就坐下了？&rdquo陸嗣清羞羞澀澀的站起來，爬在地上就磕頭。
陸錦标在旁數着說：&ldquo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夠了夠了，多磕了一個了。
&rdquo 俞劍平伸手拉起陸嗣清來，讓他坐下，對陸錦标道：&ldquo陸賢弟，你不在家中納福，帶着令郎，找我來做什麼？莫非又教弟媳給攆出來了麼？&rdquo陸錦标把手一拍道：&ldquo老兄弟，真有你的！你一猜，猜個正着。
可是又對，又不對。
&rdquo俞劍平道：&ldquo怎麼又對，又不對呢？&rdquo 陸錦标道：&ldquo我告訴你吧，我那大孩子，一出門十多年，毫無音信，也不知生死存亡。
我就剩下他一個了，不免把他嬌慣了一些；隻教他念了三四年書，就跟着我練點功夫。
誰知這孩子，剛剛學會了巴掌大的一點能耐，便滿處給我招災惹事！常常黑更半夜，偷偷拿着一把刀，跳牆出去，偷人家的東西；誰要是惹了他，他晚上必到。
淨偷也罷了，又常常拿鍋煙子，給人家塗鬼臉。
再不然他就出去好幾十裡地，管閑事、打抱不平。
人家婆婆管童養媳婦，他也不答應；人家兩口子打架，他也要問問。
不時教人家找上門來告狀。
好在都是老鄰舊居，也沒鬧出大笑話來。
哪知這孩子越鬧越膽大，前幾天不知為什麼，彌勒寺的和尚惹着他了，他竟把人家大殿上的銅佛像，偷來一尊。
這一下子，教你弟媳看見了，又打又罵，又要拿繩子勒死他。
我去勸解，連我的臉也教她給抓了。
&rdquo 俞劍平聽了，不禁哈哈大笑；細看陸錦标的臉，果有兩道血痕。
又扭頭看那陸嗣清，低了頭，不住挖指甲。
俞劍平笑道：&ldquo就抓一下子，也不要緊。
你找我來幹什麼？&rdquo 陸錦标道：&ldquo她又何止抓，她還罵哩！&rdquo俞劍平道：&ldquo罵兩句更不要緊，那還不是家常便飯麼！她罵你什麼？&rdquo陸錦标道：&ldquo她罵我什麼，那還有好聽的話麼？&rdquo俞劍平道：&ldquo哦，我明白了。
罵你爺們是賊根子，賊腔不改，對不對？&rdquo 陸錦标把鼻子一聳道：&ldquo真有你的，你一定是我太太肚裡的蛔蟲。
怎麼她的話，你全知道了呢？你的耳朵好長啊！&rdquo俞劍平越發狂笑道：&ldquo有其父，必有其子。
&rdquo手一拍陸嗣清道：&ldquo我的好侄兒，你真是肖子啊！&rdquo陸嗣清把眼瞪了一瞪，口中嘟哝了兩句。
俞劍平回頭又問道：&ldquo老陸你受了太太的氣，大遠的找我來，意欲何為？莫非邀我去打抱不平。
給你出氣麼？&rdquo陸錦标道：&ldquo你那點能耐，還不夠挨我太太的一棒槌呢！我找你來，是想把這孩子送在你這裡，替我規矩規矩他；就算拜你為師，也省得我在家受氣。
你要曉得，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弟婦指着孩子罵賊種；讓街坊聽見，實在不雅！&rdquo 俞劍平看了看陸嗣清，搖頭道：&ldquo我這裡也不要小賊。
&rdquo陸錦标道：&ldquo那可不行，你非得留下不可！你若不留下，你可提防我的。
&rdquo 俞劍平含笑不答，把陸嗣清叫到面前，細細看他的骨胳神氣，覺得是個外面渾實、心裡有數的孩子；眉目間頗露出幾分秀氣，體質健強，倒是可造之材，隻不解他為何生有賊癖？便拉着手，緩緩的盤問他。
這孩子臉皮一紅，一字不說。
俞劍平心想：&ldquo越這麼問，他越不肯說。
倒是小孩見小孩，必定肯說實話。
&rdquo遂把四弟子楊玉虎、六弟子江紹傑叫來，教他陪着陸嗣清，到箭園玩玩去；暗中命楊玉虎、江紹傑，設法套問他。
黑砂掌陸錦标看俞劍平已有允意，便要預備香燭，施行拜師之禮。
俞劍平道：&ldquo這不忙。
我得先考察考察你這位令郎的秉性，和他愛偷東西的病根。
我能夠管得了他，我才敢收呢！&rdquo陸錦标道：&ldquo你這個老滑賊，辦事真老辣就是了。
你要考學生，我也不管。
反正你得給我收下。
&rdquo 四弟子楊玉虎、六弟子江紹傑陪着陸嗣清，各處玩耍。
少年人見面，心情相近，言語投機。
東說說，西講講，果然不到半天，陸嗣清便說出自己在家的行藏。
陸嗣清在家孑然一身，遊戲無伴，又受着父親的寵愛，便由着性子往各處亂竄。
他又讀過幾年書，識得些字，見家中老仆時常拿着一本閑書看。
陸嗣清起初磨着老仆，講給他聽；後來便自己看，這一看便入味了。
少年原富好奇心，他飽讀過《水浒傳》、《俠義傳》、《綠牡丹》等這些說部之後，頓然起了模仿之心。
他又是武士門風，髫齡習武，又略會飛縱輕身術，所以就想到處遊俠，要做個飛行俠盜。
他父陸錦标少時曾失身綠林，中年才洗手不幹。
他現在這位太太姓張，乃是續弦，今年才三十歲，比陸錦标小着十六歲。
次子陸嗣清，便是續弦夫人所生。
陸錦标的原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賊蔡白桃，隻生下長子陸嗣源，便猝遇仇敵；一場苦戰，将仇人殺卻，她自己也負傷而死；抛下陸嗣源，年已九歲。
陸錦标後來改業，受朋友慫恿，續娶張氏。
那時陸嗣源已經十六歲；他卻追念亡母，不願父親續娶。
後來繼母入門，這陸嗣源竟悄悄出走，一去十多年未歸。
這張氏本是良家之女，進門第二年，便生了陸嗣清。
後來才曉得丈夫是綠林出身，這婦人好生難過；生米做成熟飯，卻也無法。
後見丈夫果已務正，她也撥開愁懷。
不意陸嗣清小時還規矩，到十一二歲，忽然好起偷來。
這婦人不由恨怒異常，苦苦的打罵，又罰跪，又不給飯吃，定要把兒子的賊癖管掉才罷。
陸錦标因長子失蹤，本已心傷；次子挨打，他又護犢。
兩口子每每因此怄氣。
他那太太禦夫有術，年齡又小，陸錦标又覺理虧，處處容讓着她。
陸錦标在江湖上跳浪一世，反而被娘子軍制伏了。
楊玉虎、江紹傑和陸嗣清一面玩耍，一面閑談，才知道陸嗣清的賊癖不是天生的，乃是模仿的。
陸嗣清說：&ldquo像咱們這大年紀，練好了功夫，難道耍着好玩不成？我們必定要到處遊俠，偷那不義之财，打那強橫之漢。
二位哥哥别看我小，我莊上那個收租的沈順兒，他無故打那個拾柴的老鐘；我過去跟他評理，他竟罵我：&lsquo小渾蛋混開，看我踹死你！&rsquo我就忍不住了，教我蹿上去，一個嘴巴，給打破鼻子。
他這東西很壞，他不告訴我爹，單告訴我媽，教我挨了一頓打。
我能饒他麼？&rdquo 楊玉虎笑道：&ldquo不饒怎麼樣呢？&rdquo陸嗣清道：&ldquo怎麼樣，我第二天晚上，就去偷他，還拿大磚把他的鍋砸了。
&rdquo楊玉虎、江紹傑聽了，不由失笑。
陸嗣清又道：&ldquo可是這行俠仗義，也不是容易事。
告訴你二位哥哥：我有一回看見一個女孩子，打一個小男孩，打得直哭。
我就過去吓唬她，不許她以大欺小。
誰知教那丫頭片子唾了我一口。
她說：&lsquo這是我兄弟，你管的着麼？&rsquo我就說：就是你兄弟，也不該欺負他。
這工夫，那個小男孩反倒抱着他姐姐的大腿，哭着罵起我來。
我一想，還是人家有理，我就溜了。
&rdquo（宮注：此故事據白羽自身經曆，略加改寫。
詳見《話柄》或《白羽傳》。
）楊、江二人把這話一一對老師說了。
俞劍平笑了笑，覺得這也是小孩頑皮的常态，如是正确引導，很容易調教。
這陸嗣清見有楊、江兩個少年在此學藝，他倒有了玩伴，比在家裡不時被他母親查考，倒還有趣得很，因此很願留下。
俞劍平說：&ldquo老侄願意在我這裡很好，你可得把好偷的毛病改改。
你看楊、江二人，年經都比你大，功夫也比你好，他倆還不敢出去胡鬧。
你這時正該好好練功夫，不可務外。
練功是很刻苦的事，要持之以恒；下一二十年苦功，等到技藝學成，也懂得人生道理，再出去施展，就不緻幹蠢事吃虧了。
你要悶得慌，自有楊、江二人和你作伴，也可以出去玩耍，但不許生事。
&rdquo陸嗣清低頭應了一個&ldquo是&rdquo字。
（宮注：白羽終生卑視武俠小說，此處借俞劍平之口，道出防止青少年看武俠小說引起鬥毆等副作用。
） 陸錦标便催他給老師磕頭，并認師兄。
俞劍平道：&ldquo陸賢弟别忙，現在先把賢侄留在這裡半年，看他真收得下心去，咱們再認師。
不然的話，他住兩天，忽然想家，倒麻煩了。
你要知道，他才十三歲啊！&rdquo遂引陸嗣清拜見俞夫人。
俞夫人丁雲秀也出來見過陸錦标。
從此，陸嗣清便留在清流港，和江紹傑住在一個屋裡；兩人有說有笑，很是熱鬧。
見了俞劍平和别的生人，還是生辣辣的，沒有什麼話。
每天早晨，在箭園學藝；他倒也很聰明，也肯用心。
陸錦标放心不下，也住在俞镖頭家中。
他的意思，是人老愛子，要住個半月二十天，看陸嗣清能夠不想家，他才回去。
這一天午飯已罷，江紹傑和陸嗣清在箭園舞刀試劍。
俞劍平、陸錦标坐在客廳裡，面前擺着象棋盤，兩人聚精會神的下棋。
陸錦标連戰連北，已輸了六七盤；越輸越上火，越要下。
俞劍平想要歇歇，陸錦标隻是不依。
俞劍平皺眉說：&ldquo越是矢棋越難纏，一點不錯；我都頭暈了，陸大爺，你饒了我吧！&rdquo陸錦标說：&ldquo不行，别說頭暈，就是天塌了，我也得撈回來。
瞧着點，我可要踩象了。
&rdquo俞劍平撚着長髯，舍命陪君子似的，繼續下棋。
正下處，忽聽院内有人說道：&ldquo呦，大師哥回來了，你這是怎麼了？&rdquo俞劍平愕然道：&ldquo楊玉虎，你跟誰說話了？&rdquo楊玉虎一面跑，一面說道：&ldquo師父，大師哥回來了。
您瞧瞧他吧，他也不知是怎麼了？&rdquo 俞劍平吃了一驚道：&ldquo他怎麼回來得這麼快？&rdquo說着站起身來。
那黑鷹程嶽滿面流汗，遍體黃塵；挑門簾走了進來。
俞劍平一看：程嶽面色發黃，精神憔悴，渾似大病初起。
俞劍平忙問道：&ldquo程嶽，你怎麼了？&rdquo程嶽慘笑了一聲，叫道：&ldquo師父！&rdquo過去彎腰行禮，俞劍平伸手扶住，正要問話。
程嶽&ldquo哎呀&rdquo一聲，往後倒退，右手忙把左肩頭護住道：&ldquo師父，咱爺們栽了！&rdquo俞劍平變色道：&ldquo你說什麼？敢是你受了傷，在路上遇見事了麼？&rdquo這時陸錦标戀戀不舍的離開棋盤，說道：&ldquo程老侄，你從哪裡來？&rdquo程嶽回頭，忙請了一個安，道：&ldquo是陸大叔，恕弟子無禮，我受了傷，不能給你老磕頭了。
我是才打海州趕回來。
&rdquo轉身對俞镖頭說道：&ldquo師父，二十萬镖銀在範公堤被劫，我和胡老叔全都受傷。
現在胡老叔已被海州衙門押起來了。
咱們的十二金錢镖旗當場被群賊拔走，指名要會會你老人家。
&rdquo程嶽一口氣說完，鞍馬勞頓，支持不住，身子往椅子上一靠，随即坐了下去。
俞劍平驟聞失镖，把腳一跺說道：&ldquo胡二弟糟了！&rdquo更聞镖旗被拔，立刻須眉皆張道：&ldquo好孩子，難為你押護镖旗，你越長越抽搐回去了！&rdquo（葉批：活畫出情急狀。
） 黑鷹程嶽罕受師責，乍聞此言，面色倏然一變；微哼了一聲，頭側身斜，往椅子下溜去。
陸錦标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架住，回頭鬧道：&ldquo看他這樣，你不細問問，還抱怨他！&rdquo衆弟子一齊上前救護；半晌，程嶽才緩過氣來。
俞劍平暫收急怒，上前撫視，勸道：&ldquo程嶽，是我一時氣急，錯怪你了。
你不要着急，你折在外面，我一定給你做主，把面子找回來。
&rdquo 程嶽不由含淚說道：&ldquo師父，弟子無能，有負重托，您就責備我，也是應該的，我還能往心裡擱麼？弟子着急的是，現在海州急等師父前去設法找镖，我已經答應人家。
從今早我一口氣跑回家來，連一口水也沒喝，我又受着傷。
師父一聽镖旗被劫，自然發怒。
你老還不知那夥強盜的氣焰，夠多麼恨人呢！這強盜劫取镖銀，指名要會你老；并且口口聲聲說，因為有咱們十二金錢镖旗，才一定要劫。
弟子一看這情形，才舍命和賊交手，一連戰勝他們三個。
無奈為首老賊武藝驚人，黨羽又多；六個镖師人人受傷，弟子也被他打中穴道，又教他手下人砍了一刀。
賊人劫完镖，單把我們的金錢镖旗扣下，臨走還留下柬帖，指名要面交給你老本人。
弟子力雖不敵，沒有輸口。
弟子因看出賊人是專為我們師徒來的，所以唯恐給你老丢臉，當場就大包大攬，允許敦請你老人家出山，尋镖報仇。
你老看該怎樣？&hellip&hellip&rdquo說着，程嶽從身上把那&ldquo劉海灑金錢&rdquo的圖畫拿出來，呈到俞老镖頭面前道：&ldquo師父請看。
&rdquo 俞劍平一字不漏聽完，忙把柬帖接來一看：是一幅畫，畫着十二金錢落地，旁立一隻插翅的豹子，作回首睨視之狀。
俞劍平略一過目，便已了然；立刻眉峰一挑，面色如鐵，嘻嘻的連聲冷笑道：&ldquo十二金錢落地？哼哼，十二金錢落地不落地，這還在我！&rdquo手捏這張畫，仰面沉思，半晌不語。
黑砂掌陸錦标也聽明白了，過來拍着俞劍平的肩膀，叫道：&ldquo老兄弟，這插翅豹子又是誰呀？&rdquo俞劍平憬然說道：&ldquo插翅豹子？插翅豹子？&rdquo口中叨念着，隻是想不出來。
因陸錦标叩肩連問，就信口答道：&ldquo我也記不清這插翅豹子是何許人物？程嶽，我問你，這為首賊人既已劫镖，可曾留名？&rdquo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