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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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恐懼和歡樂鞭撻的人群 散發出溫熱腐朽的臭氣, 吸進幸福和狂喜, 吞噬自己又從嘴中吐出, 策劃戰争,培育可愛的藝術, 狂熱地裝飾燈火輝煌的坡院, 他們尋花問柳,縱情歡樂, 過着紙醉金迷的生活。

     他們從沙浪中重新升起, 又再次沉淪為行屍走肉。

     晶瑩透亮的上蒼之冰, 是我們居住的地方, 我們不懂有日夜時光, 我們沒有性别,沒有長幼。

     你們的罪孽,你們的歡樂, 你們的謀殺,你們的淫樂, 我們看來隻是一場戲劇, 像旋轉的太陽, 每一天都是我們最長的一天。

     對你們的放縱生活我們安詳地點頭, 我們靜靜地凝視旋轉的星星, 呼吸宇宙之冬的清涼空氣, 天之驕龍是我們的朋友。

     涼涼的;永不變化 我們永恒的存在, 涼涼的,像星星那樣明亮 我們永恒的歡笑。

     我寫完詩,瑪麗亞來了。

    我們愉快地吃了飯,然後走進我們的小房間。

    今天,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漂亮、熱乎、親切,她讓我嘗到了各種柔情、溫存、遊戲,我覺得對人再熱心也莫過于此了。

     “瑪麗亞,”我說道,“你今天像神一樣慷慨大方。

    别把我們兩人弄得精疲力竭。

    明天可是化裝舞會喲。

    你明天的舞伴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怕,我親愛的小花兒,他是個童話中的工礦,你會被他拐走,再也回不到我的身邊。

    你今天這樣愛撫我,就像情侶們在告别,在最後一次見面對那樣恩愛。

    ” 她把嘴唇緊貼我的耳根,輕聲對我說: “别說話,哈裡!每次都可能是最後一次。

    如果赫爾米娜把你拿走,你就不再來找我了。

    也許她明天就把你拿走了。

    ” 在那舞會的前夜,我有一種獨特的感覺,這種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

    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又苦又甜的雙重感情。

    我感到的是幸福:瑪麗亞的美麗和縱情,盡情享受、撫弄、吸進千百種細膩迷人的性感(可惜年近半百了才享受到它),在那柔和的歡樂之波在拍擊蕩漾。

    然而這隻是外殼,這一切的内部充滿了意義、緊張和命運,我親切溫柔地沉迷于甜蜜感人的愛情之中,仿佛在純幸福的溫水中遊泳。

    而在心底,我卻感到我的命運在急匆匆地向前亂撞亂奔,像一匹驚馬那樣嘶鳴奔跑,奔向懸崖絕壁,充滿害怕、渴望,充滿獻身精神,沖向死亡。

    就像我不久前膽怯害怕地抵禦舒适、輕浮的性愛,在瑪麗亞那準備饋贈予人的妩媚美麗面前感到害怕那樣,現在我感到害怕的是死亡,不過這種害怕很快就會變成獻身和解脫,這已經變得很清楚了。

     我們默默地沉溺在愛情的嬉戲中,比任何時候都深切地感到各自屬于對方,而與此同時,我的靈魂在向瑪麗亞告辭,向她使我迷戀的一切告别。

    通過她,我學習了在我生命結束以前孩子般去熟悉并享受表面的遊戲,去尋找瞬間的歡樂,在純潔的性愛中享受人的本性,動物的本性。

    在以前的生活中,這種狀況我隻是在個别的例外情況下經曆過,因為在我看來,性生活和性幾乎總是帶有某種罪過的苦味,具有禁果那甜蜜而又使人害怕的味道,在這種果實面前,一個從事精神活動的人必須謹慎小心。

    現在,赫爾米娜和瑪麗亞向我展示了這個純潔的性愛樂園,我一度成了這個樂園的客人,不勝感激;但很快就到了我滾繼續前行的時候了,對我來說,這個樂園太美太溫暖了。

    我是注定要繼續尋找生活的桂冠,繼續為生活的無窮無盡的罪過忏悔受罰的。

    輕松的生活,輕松的愛情,輕松的死亡,這對我來說毫無價值。

     根據姑娘們的暗示,我得出結論,人們打算在明天的舞會上或舞會後放肆胡鬧,大大享受一通、也許這就是結局,瑪麗亞的預感也許是對的,我們今天是最後一次同枕共眠,明天也許就要開始新的命運之路?我心急如焚,充滿渴望,充滿使人窒息的恐懼,我狂亂地摟住瑪麗亞;再一次熱烈地、貪婪地穿越她的樂園的所有路徑和叢林,再一次吃天堂之樹的甜蜜果實。

     夜裡沒有睡夠,第二天我補睡了一天。

    早晨我洗了澡,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裡,拉上卧室的窗簾,脫衣服時發現了裝在口袋裡的詩,但很快又把它忘掉了。

    我躺到床上,忘掉了瑪麗亞,忘掉了赫爾米娜,忘掉了化裝舞會,睡了整整一天。

    傍晚時分我起了床,刮胡子時我才想起,再過一個小時舞會就要開始,我還得找配禮服的襯衣。

    我情緒很佳,很快準備停當,出去先吃點飯。

     這是我将參加的第一次化裝舞會。

    以前,我也曾偶爾去看過幾次這種舞會,有時也覺得這種舞會挺好玩,但我隻是個看客,并不跳;别的人談起這種舞會時流露出滿腔熱情和喜悅,我覺得這種熱情未免可笑。

    而今天,我也覺得化裝舞會是一件大事情,我非常緊張地、不無害怕地盼望着它的到來。

    我無須帶女伴前去,所以決定晚一些去,赫爾米娜也是這樣建議我的。

     “鋼盔”酒家是我以前消磨時光的地方,那些失意男子常常整晚整晚地坐在那裡,哈哈咕咕地往肚子裡灌酒,扮演光棍的角色。

    最近一段時間,我很少光顧那裡,這家酒館與我現在的生活格調不再相稱了。

    今晚,我卻不由自主地來到那裡;現在,一種既害怕又高興、向生活告别的宿命情緒攫住了我,帶着這種情緒,我一生的各個曆程和生活過的地方再次在我的行動中煥發出痛苦和甜美的光澤,這家被煤煙熏黑的小酒館也同樣閃發出了光彩。

    不久以前,我還是這裡的常客,我還到這裡喝過一瓶鄉村老酒,這種最簡單原始的麻醉劑足夠讓我回到孤單的床上再度過一個夜晚,再忍受一天生活折磨。

    後來,我嘗試了其他刺激更強烈的麻醉劑,喝過甜蜜的毒品。

    我微笑着跨進小酒館,老闆娘向我招呼緻意,那些沉默的常客也向我點頭緻意。

    人們建議我吃烤雞,烤雞很快就給我端了上來,農家大杯裡斟滿了新釀的阿爾薩斯葡萄酒,幹淨的白色木桌和陳舊的黃色護牆闆和善地看着我。

    我邊吃邊喝,行動中湧上一種頹喪和辭别時的感覺,這是甜滋滋的,但又使人有心痛的熱切之感。

    我感到我前半生中的所有經曆過的重要場所和種種事情都互相交織在一起,一從未解開過,現在條件逐漸成熟,就要解開了。

    “現代”人把這種感覺稱為多愁善感;他不再愛物了,連最神聖的東西,他不久可望換成更好牌子的汽車,也不愛了。

    那種現代人機敏果斷、能幹、健康、冷靜、剛強,是出類拔萃的典型,在下一次戰争,他将會非常出色地經受考驗。

    對于這種人我卻不以為然。

    我既不是現代人,也不是老派人,我已經從時代中遊離出來,苟且偷生,奄奄一息,隻求一死,我不反對傷感情緒,我在燒毀殆盡的心中還能感到類似感情的東西,覺得很高興很感激。

    就這樣,我沉浸在對老酒館的回憶中,沉浸在對粗笨的舊椅子的眷戀中,我盡情享受煙酒的香氣,享受習慣、溫暖、故鄉似的氣氛等等一切我獨有的閃光。

    告别是美妙的,使人感到柔和。

    我喜歡我那木頭硬座,喜歡那農家大杯,喜歡阿爾薩斯酒涼爽的果汁味,我熟悉這房間裡的每件東西,喜歡那些失意的、夢幻般蹲着喝酒的人的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他們的難兄難弟。

    我在這裡感覺到的是小市民的傷感情調,這種情調摻和着兒童時代酒館的一絲舊式的浪漫香味,在我的兒童時代,飯館、煙酒還是些陌生而美妙的禁品。

    然而并沒有什麼荒原狼一躍而起、張牙舞爪,要把我的傷感情調撕成碎片。

    享受着往事的溫暖,在某顆已經隕落的星星的微弱光亮的照耀下,我平靜地坐在那裡。

     一位賣炒栗子的小販走進酒館,我買了一包栗子。

    又來了一位賣花老婦,我向她買了幾支石竹花送給老闆娘。

    我正想付錢,習慣地往上衣口袋裡掏錢,但卻找不到錢包了,這才注意到我穿着禮服。

    啊,化裝舞會!赫爾米娜! 不過時間還早,我拿不定主意,現在是否就到格羅布斯大廳去。

    像最近一段時間每次去參加這一類娛樂活動時一樣,現在我也感到身上有什麼阻力,内心感到膽怯,厭惡進入擁擠嘈雜的大廳,像小學生那樣害怕那陌生的氣氛,害怕花花公子的世界,害怕跳舞。

     我來到大街上閑逛,經過一家電影院,看見霓虹燈光和彩色的巨幅招貼畫在閃亮。

    我向前繼續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走進電影院。

    這裡,我可以在黑暗中舒舒服服坐到十一點鐘。

    領座員用遮暗的手電筒引路,帶我穿過門簾,進入黑暗的大廳,我找到一個座位,突然發現放映的是《舊約全書》中的故事。

    這是那種據說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崇高神聖的目的而耗費巨款精心拍攝的電影。

    下午,學生們由宗教課教員帶領,集體去看這部電影。

    演的是摩西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故事。

    電影裡人物衆多,馬匹駱駝無數,宮殿金碧輝煌,法老們雍容華貴,猶太人在炎熱的沙漠中艱難行進。

    我看見摩西頭發梳理得有點像瓦爾特·惠特曼,這是服飾華麗的舞台上的摩西,隻見他拄着拐杖,邁着吳坦式的步伐,熾熱而憂郁地走在猶太人前面,越過沙漠。

    我看見他在紅海邊向上帝祈禱,看見紅海的海水向兩邊分開,形成一條路,兩邊是聳立的水山(電影家們是怎樣拍成這種特技鏡頭的,由牧師帶來看電影的準備受堅信禮的青年學生們盡可以長時間争論),我看見預言家和膽怯的老百姓穿過這條水道前進,看見在他們後面出現了法老的戰車,看見埃及人在紅海邊驚訝得目瞪口呆,不免害怕井猶豫了一會兒,接着,他們勇敢地朝着那條大道前進,看見水山向全身披挂的法老和他的戰車、士兵倒塌下來。

    看到這裡,我想起了亨德爾的一首非常優美的男低音二重唱,這首歌出色地歌頌了這次事件。

    接着,我看見摩西登上西奈山,看見他這位憂郁的英雄站在那陰暗荒涼的岩石上,看見耶和華在那裡怎樣通過風暴雷電向摩西傳授虔誠,而與此同時,他那卑賤的人民卻在山腳鑄起金牛犢,大肆取樂。

    看見這一切,我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置信,我們在童年時,這些神聖的故事及故事中的英雄和奇迹曾讓我們第一次朦胧地預感到存在另一個世界,存在超人的東西,而現在,我卻看見在感激的觀衆面前(他們買了入場券,靜靜地吃着帶來的面包)表演了這些故事、英雄和奇迹,這是我們時代巨大的破爛堆和文化大拍賣中的小小一幕。

    我的上帝,為了避免這類亵渎神明的事,當時除了埃及人,猶太人和其他人不如也都死了的好,那時死是悲壯的、光明正大的,強似現在我們可怕的假死和半死不活啊,天哪! 看完電影,我很興奮,然而我内心的膽怯、不願承認的對化裝舞會的害怕并沒有減小,反而可惡地變得更強烈了。

    我想起赫爾米娜,才鼓起勇氣,下了個狠心,乘車去格羅布斯大舞廳,到了那裡後跨進舞廳。

    這當兒已經很晚了,舞會早已開始,正在熱烈進行,我沒來得及脫衣服,就陷入了狂歡的、戴着假面具的人群中。

    我不免有些羞澀拘謹,有人親切地推了我一把,姑娘們請我去光顧酒吧,喝杯香槟酒,小醜們拍拍我的肩膀,用“你”稱呼我。

    我一概不予理睬,費力地穿過擁擠的舞廳來到存衣間。

    我拿了存衣牌,小心地把它放進口袋,心想,也許很快就會用得着它,這裡亂糟糟的,也許我很快就會乏味。

     整幢大樓的所有房間都是喜氣洋洋的,非常熱鬧,各個大廳房間都有人在跳舞,連地下室也有人在跳,所有走廊樓道都擠滿了化裝的人,到處在奏樂跳舞,熙熙攘攘,笑聲不絕。

    我心神不安地擠過人群,從黑人樂隊到演奏農家樂的樂隊,從宏大輝煌的主廳來到各條過道回廊,走進酒吧,走向食品櫃台,走進賣香槟酒的小房間。

    小房間的牆上挂着許多年輕畫家粗犷有趣的繪畫。

    今天,這裡聚集着各行各業的人,有藝術家、記者、學者、商人,全市的花花公子自然是不會錯過這次雅興的。

    帕勃羅先生坐在一個樂隊裡,激情地吹奏着他那根裝飾着絲穗的薩克斯管;他認出我時,大聲唱了句歌,向我緻意。

    我被人群裹挾着,卷進這個或那個房間,一會兒跟着上樓,一會兒又被擁着下樓;地下室的一條過道被藝術家們裝飾成地獄、一支打扮成魔鬼的小樂隊使勁地在那裡擊鼓。

    慢慢地,我開始尋找赫爾米娜和瑪麗亞,我到處尋找,幾次想擠到主廳去,可每次不是走錯了地方,就是被人流擠了出來。

    到半夜,我還沒有找到一個人,我一次舞都沒有跳,就已經全身發熱,腦袋發暈了,我趕緊在最近一把椅子上坐下,周圍都是生人,我讓人斟了酒,覺得像我這樣的老人無法參與這樣鬧嚷嚷的節慶活動。

    我沮喪地喝着酒,凝視着女人們裸露的胳膊和後背,看見那許多奇形怪狀的假面具和化裝服飾從眼前飄過,任人擠我撞我,有幾個姑娘想坐到我的懷裡或者和我跳舞,我一言不發地拒絕了。

    一個姑娘喊了一聲‘嗨,糟老頭”,這話一點兒也不錯。

    我決定借酒鼓起勇氣,振作精神,可是酒并不好喝,我隻喝了一杯。

    我慢慢感覺到,荒原狼是怎樣地伸出舌頭,站在我的背後。

    我沒有出什麼事,這裡不是我來的地方。

    我抱着一片好意來到這裡,但我在這裡卻高興不起來,周圍那喧騰的快樂,。

    那陣陣歡聲笑語,那整個大樓的狂歡亂舞,在我看來顯得那樣讨厭做作。

     于是,到了一點鐘我就非常失望惱火,悄悄地潛回存衣處,想穿上大衣離開。

    這是一場敗仗,是重新跌落為荒原狼,這樣做赫爾米娜幾乎不會原諒我。

    可是我沒有别的辦法。

    我一邊吃力地擠過人群,向存衣處走去,一邊仔細地向四周觀看,是否會看見一個女友。

    然而誰也沒有看見。

    現在我站在存衣處前,櫃棚後面那位彬彬有禮的先生已經伸出手來接我的存衣牌,我伸手到背心口袋裡掏存衣牌——存衣牌不見了!見鬼,怎麼又碰見這種事!先前,我悲傷地在各個大廳轉悠,坐着喝那沒有什麼味道的酒時,我一邊進行着思想鬥争,想下決心離開,一邊伸手到口袋裡,每次都摸到那塊又圓又扁的牌兒。

    現在它卻不見了。

    什麼事都跟我作對。

     “存衣牌丢了?”我旁邊一個穿着紅黃衣服的小鬼尖聲問我。

    “夥計,那你可以拿我的。

    ”他說着就已經把他的存衣牌遞過來。

    我機械地接過存農牌,在手指間翻過來翻過去,轉眼間,機靈的小家夥消失不見了。

     我把又小又圓的馬糞紙片湊近眼睛,想看看是多少号,這時我才發現,上面根本沒有号,隻是寫着幾個潦草的蠅頭小字。

    我請存衣處的工作人員等一會兒,走到最近的一盞燈下看寫的是什麼。

    隻見上面歪歪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