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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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車,勞神相送,車遠行過涿州後,猶複念念在懷。

    此次南歸,匆促成行,念昨者南園之松蔭下及陶然亭畔小坐時,又隔一塵。

    初在車箱内蜷伏一隅,以車中人物相比拟:破裂軍衣之武夫,鼻涕拖曳之孺子,黃齒積垢白發盈颠之鄉氓,衣油可鑒錢褡時響之行賈,世人可憎,觸處皆是。

    輪聲沙澀,尤厭聽聞。

    而滿野黃沙,風吹蓬轉,日色失麗,風霾翳翳,種種現相,欲嘔而難吐。

    弟無雅懷,而中心煩厭,幾不知有何生趣?兼之心緒惡劣,悶坐難耐,欲借讀書以釋心憂,則皆在箧内,開視殊難。

    何需于鎖鑰,而必如此?探懷出《袖珍日記》小冊,颠倒覆視,借沉心氣。

    顧若為晴日,若為節候,若為東西哲人之格言,若為出入之帳簿,多事多事!此等事何殊以火繩自縛,我乃恨當時何為購此。

    我不知人生一世,有若幹魯莽之光陰,以從事于此等瑣瑣事。

    命物為萬,豈終必難齊?不借大氣之吹号,則萬目萬耳,何取乎此。

    ……于是我乃将此金字皮裝之小冊擲下于鐵軌中。

     夜過黃河,本想乘茲月色,俯視濁流,比在翠微峰看松下清泉,當較有趣。

    但淡月黃暈,慘雲陰罩,三五微星,在空際閃爍,而黃河乃在半夢中過去。

    ……弟默坐沉思,偶而仰視車内慘慘之油燈如置身于活動之丘墓。

    人影憧憧,即鬼影耳,今何世?正群鬼由墓中爬出橫行時耳。

    ……天未黎明,一陣急雨,遂越河南境而南趨。

     既抵漢口,無可浏覽,紛擾場中,徒惹心煩!回憶七年前在此讀書地,爾時心境悠然,今茲重來,乃有如入鬼墟之感,匆匆一飯,轉車直赴長沙。

    今抵此間,業已數日,霪雨霏霏,滿街泥濘,寓所外終日喧騰,令人時生反感。

    天陰如墨,氣濕人稠,所遇之人,皆面冷心險;所曆之社會,皆沉沉有死氣。

    吾友!弟所适處,皆覺中懷郁結,無複快思!視此世界,如同贅疣。

    此可憐之陳死人的現象,如虱相積,飽吸血絲,身裂體肥,污血灑地,以我視之,誠不如同盡之為愈。

     昨天午後,天忽放晴,晚霞燦爛,頗有血彩。

    适有友來邀作嶽麓之遊,我漫應之,實則心頭積塊,墳起難平,正無可往耳。

    今日昧爽,檐鳥聲喧,起視旭日映窗,雲霧收卷,郁郁胸懷,為之微快。

    早餐畢(此地日食三餐早餐在上午八點),趨至友人寓,相邀渡河至水陸洲。

    ——洲在湘江中流,長約十裡,各國領事署在此。

    ——及渡河至山麓,經麓山即朱子講學處也。

    現已駐兵,灰服壯丁,梭巡上下,若有重務必須藉此不祥之畸形人類為山水點綴者。

    人苦自擾,尤苦不能大擾,如此如此。

    登山穿叢箐而過,則丘壑起伏,風吹松濤,如聽潮音。

    山中多為先烈墓地,黃克強墓當正中,猶未竣工,其他諸墓,左右環拱,遙遙相望。

    弟流連怅觸,若棘在胸。

    追想彼輩,血久化碧,而赢得今日之狐狸橫行,能不感喟!世界須日日在革命之中,日無停機,其目的為優為劣,且不俱論。

    效用之說,更須屏除。

    我以為社會須日日以炸藥震之,我願我身須時時以刃鋒而刺透;平淡的人生,正自日掘其掩覆之墳穴耳。

     山中有古寺二,一建于五代時,寺中有巨鐘一,斑鏽藓迹,不鳴已久,物棄其用,置之何如沉于水底。

    據聞為唐時所鑄,此真有類雜志所譏為‘遺老遺少’者流。

    其一寺建于明時,頹垣敗瓦,舊迹依稀。

    寺之西隅,辟為茶肆,以便遊者。

    憑欄眺望,則煙霧沉沉,蒸濕紛擾之古長沙,曆曆可見。

    寺壁有一聯,記其一句曰:“日夜江聲下洞庭,”弟最愛聞此“聲”字。

    蓋此字與“動”相聯屬而成一體。

    弟贊美“動”,故贊美“聲”,但除此清流之江聲外,在此時各種“聲聞”,恨不大且烈耳。

     嶽麓本恒山支脈,正中高峰,即麓峰,七十二峰之一也。

    弟曾登麓峰絕頂,崗巒倚伏,極目不盡,下視煙霧,彌漫于地平線遠處。

    山半懸岩,古篆百餘字,每字徑五六寸,模糊難識。

    據聞曆代皆有考證,确系禹碑,實則代遠年湮,孰複知其真僞。

    但有一事,使我熱血沸灼,書此時尚有餘痛。

    去年冬日,有一兵士撞死碑前,題詩碑上,謂感于惡社會日日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