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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淪,光明無望,故追随大禹于地下。

    今碑下鮮血依稀,猶可辨認。

    愛與憎連,吾人慎勿輕出于口。

    光明何物?乃足引誘此以生命作抵押月僅得三元之可憐生物,以身殉之。

    是愛欤?憎欤?然彼終不失為獨行者。

    弟沉思久久,熱淚沿頰而下,墜于草際!念此多難人生,反不如禹時不平水土,不治洪濤,則今日仍不失為一晴波浩蕩之水國。

    人類何用?徒自紛嚣!然既在斯時,甯能禁我為獨行者。

    我無愛于芸芸盲目之社會,無依戀于此可詛咒之人類;但我贊美“動”,贊美“獨行”,死亦有其道,我乃對此心酸意激,長笑而下。

     弟父之疾,漸見痊可,到常德後,尚有他務。

    至時回洪與否,刻尚未定。

    在五月中旬,或即返京。

    蓋皆不定。

    世界何曾有分毫定則之事。

    弟此時獨飲劇烈之鄉釀,辄覺胸中勃勃,加以許多印象橫現眼底,噫!……且俟他日耳。

    …… 弟泰如。

    四月八日晚十點。

     他沒有思索的餘時,沒有評判的勇力,及至目不停瞬地一氣讀完之後,他于是覺得似乎他沒有思索的能力了。

    同時那位朋友由西湖畔寄來的那封美術式的信,也如演影片一般,風呵,竹呵,輕漾如綿的浮雲呵,如拖曳着碧練的江色呵,安閑自放于大自然中的那位聰穎的青年,也帶了以上這些印象,全來到眼底。

    與長沙客寓中滿面沉郁的人所突起而洶湧的思潮的兩者中間,如劃清了戰線似的,同時來侵犯他的中立的思域了。

     本來他的安靜靜的心思,卻被突來之異樣的呼聲沖破了。

    一封信在案上現出甜美般引誘的笑容,一封信執在手中,覺得紙角如火灼一般的熱。

    他心中感到有兩種相反而俱似鋒利的針尖的不可避卻的思想從兩面刺入。

    西湖畔的自然醇化,嶽麓山上郁勃的淚痕,同時他絕無偏重地領受到,卻又沒有偏傾的判别力。

     于是他頹然地坐下了! 于是他的思潮,卻互相沖突起來,——自然同時他想到兩個異樣朋友的特殊感覺都來擾動他了。

     他想火灼着好吧,而飲着甜玫之酒,徜徉于月色的銀輝之下,又何嘗不好。

    但自己呢?……想到這裡,回念到自己的平生,預想到茫茫的前途,便不能往下再繼續尋思下去,單有一種窒息般的感覺,似乎将他沉浸下去了。

     不錯,世界是個可厭的虛谷。

    種種的,種種的都同兒童玩着的肥皂泡一般,有什麼呢?但既在此中,恐怕忍不得憎惡與氣憤的發生吧,免不得揚開未曾發光的火焰吧,什麼是“物物而不物于物”?且向潔淨無點滓的心靈之府,求安慰的安靜的燭光吧。

    其實都是聰明者所應作的。

    …… 他勉強再去分剖,終于找不到結果,他便覺得自己是墜在枯幹的眢井中了。

     這時緊對着窗子的院門,閕然開放,寓主人家的一對男女孩子的小學生,放了午學回來。

    背了綠底繡有黑花的書包,白邊的小軍帽,與兩條紮有紫絨繩的發辮,一前一後的跳動着跑來。

    分明一陣歌聲,從他們沒有譜韻的口舌中發出,他聽得卻很清楚,是—— 小小鳥兒,關在籠裡; 小小花兒,栽在盆裡; 哦!還有還有小小的星兒,飛在天空裡。

     飛到東,飛到西, 花兒,鳥兒,他(星星)都瞧不起,瞧不起。

     星星星星,你不要瞧不起。

     誰來誰來曾理你? 小小的花呀,我(花兒)曾咬過小姑娘的手指。

     小小的鳥兒,我(鳥兒)曾嘗過可口的小黃米。

    …… 他們唱的很快,但兒童清脆的口音,他卻一字不漏卻地聽到了。

    這時這一對七八歲愛淘氣的小孩子,早一前一後跳過中門之内。

    歌聲引長,還似留在靜靜的院裡。

     他不覺得微笑了,猛然擡頭看見瓶中雜插的小萼的丁香,垂着淡白蓓蕾的櫻花,嬌麗如十三四歲女孩子粉頰一般的榆葉梅,缤紛相映。

    她們也似乎互相注視,向自己藐視地微笑了。

     但在暫時隔離于思潮之外的在案上現出甜美般的引誘的笑容,以及在手中覺得如火灼熱的這兩封信,仍然似乎保存着它們的本來的面目,在淡淡的空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