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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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着肚子,走了開去,歎氣似的噓出一聲“咳”來…… 唉,可愛的故鄉的楊梅呵! 一年,二年……我已有十六七年不曾嘗到它的滋味了。

    偶而回到故鄉,不是在嚴寒的冬天,便是在酷熱的夏天,或者楊梅還未成熟,或者楊梅已經落完了。

    這中間,曾經有兩次,在異地見到過楊梅,比故鄉的小,比故鄉的酸,顔色又不及故鄉的紅。

    我想回味過去,把它買了許多來。

     “長在樹上,有蟲爬過,有蛇吃過呢……” 我現在成了大人,有了知識,愛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楊梅了。

    我用沸滾的開水去細細的洗楊梅,覺得還不夠消除那上面的微菌似的。

     于是它不但不像故鄉的,而且簡直不是楊梅了。

    我隻嘗了一二顆,便不再吃下去。

     最後一次我終于在離故鄉不遠的地方見到了可愛的故鄉的楊梅。

     然而又因為我成了大人,有了知識,愛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楊梅,偶然發現一條小蟲,也就拒絕了回味的歡愉。

     現在我的味覺也顯然改變了,即使回到故鄉,遇到細雨如絲的楊梅時節,即使并不害怕從前的那種吃法,我的舌頭應該感覺不出從前的那種美味了,我的牙齒應該不能像從前似的能夠容忍那酸性了。

     唉,故鄉離開我愈遠了。

     我們中間橫着許多鴻溝,那不是千萬裡的山河的阻隔,那是…… 唉,唉,我到底病了。

    我為什麼要想到這些呢? 看呵,這眼前的如絲的細雨,不是若斷若續的落在西北的春天裡嗎? 第二節[插田]鄉居回憶之一 葉紫 葉紫,原名餘鶴林,小說家,與同鄉周揚、周立波、周谷城,被稱為益陽的“三周一葉”。

    葉紫家本是殷實的小官吏之家。

    在1926年的湖南農民運動中,父親餘達才、大姐餘裕春、二姐餘也民都投身其中。

    1927年,父親和二姐被殺,葉紫被追捕。

    他與妻子湯詠蘭是舊式婚姻,但互相傾慕。

    1939年,他因痨病死于所租茅屋之内。

     失業,生病,将我第一次從嚣張的都市驅逐到那幽靜的農村。

    我想,總該能安安閑閑地休養幾日吧。

     時候,是陰曆四月的初旬——農忙的插田的節氣。

     我披着破大衣踱出我的房門來,田原上早經充滿勞作的歌聲了。

    通紅的腫脹的太陽,映出那些彎腰的斜長的陰影,輕輕地移動着。

    碧綠的秧禾,在粗黑的農人們的手中微微地戰抖。

    一把一把地連根拔起來,用稻草将中端紮着,堆進那高大的秧籮,挑到田原中分散了。

     我的心中,充滿着一種輕松的,幽雅而閑靜的歡愉,貪婪地聽取他們悠揚的歌曲。

    我在他們的那烏黑的臉膛上,隐約的,可以看出一種不可言喻的,高興的心情來。

    我想: “是呀!小人望過年,大人望插田!……這原是他們一年巨大的希望的開頭呢。

    ……” 我輕輕地走過去。

    在秧田裡第一個看見和我點頭招呼的,便是那雪白胡須的四公公,他今年已經七十三歲了,還肯那麼高興地跟着兒孫們紮草挑秧,這是多麼偉大的農人的勞力啊! “四公公,還能彎腰嗎?”我半玩笑半關心地問他。

     “怎麼不能呀!‘農夫不下力,餓死帝王君’呢。

    先生!”他驕傲地笑着,用一對小眼珠子在我的身上打望了一遍,“好些了?……” “是的,好些了。

    不過腰還是有些……” “那總會好的啰!”他又彎腰拔他的秧去了。

     我站着看了一會,在他們那種高興的,辛勤的勞動中,使我深深地感到自家年來生活的卑微和厭倦了。

    東浮西蕩,什麼東西都毫無長進的,而身體,又是那樣的受到許多沉重的創傷;不能按照自家的心思做事,又不會立業安家,有時甚至連一個人的衣食都難于溫飽,有什麼東西能值得向他們誇耀呢?……而他們,一天到晚,田中,山上,微漪的,淡綠的湖水,疏雲的,遼闊的天際!唱自家愛唱的歌兒,談自家開心的故事。

    憂?愁?……夜間的,酣甜的呓夢!…… 我開始羨慕他們起來。

    我覺得,我連年都市的飄流,完全錯了;我不應該在那樣的骷髅群中去尋求生路的,我應該回到這恬靜的農村中來。

    我應該同他們一樣,用自家的辛勤勞力,争取自家的應得的生存;我應該不聞世事,我應該…… 田中的秧已經慢慢地拔完了,我還更加着力地在想着我的心思。

    當他們各别擡頭休息的時候,小康——四公公的那個精明的小孫子,向我偷偷地将舌頭伸出着,頑皮地指了一下那散滿了秧紮的田中,笑了: “去嗎?……高興嗎?……” 不知道是哪裡來的興趣,使我突然忘記了腰肢的痛楚,脫下了鞋襪和大衣,想同他們插起田來。

    我的白嫩的腳掌踏着那堅牢的田塍,感到針刺般的酸痛。

    然而,我卻竭力地忍耐着,艱難地跟着他們下到了那水混的田中。

     四公公幾乎笑出眼淚來了。

    他拿給我一把秧,教會我一個插田的腳步和姿勢,就把我送到那最外邊的一層,順着他們裡邊的行列,倒退着,插起秧來。

     “當心坐到水上呀!……” “不要同我們插‘煙壺腦殼’呢!” “好了!好了,腳插到陰泥中拔不出來了!” 我忍住着他們的嘲笑,站穩了架子,細心地考察一遍他們的手法,似乎覺得自家所插的列子也還不差。

    這一下就覺得心中非常高興了。

    插田,我的動作雖然慢,卻還并不見得是怎樣艱難的事情啊! 四公公越到我的前頭來了——他已經比我快過了一個長行。

    他擡頭站了一站,我便趁這個機會像誇張自家的能幹般地和他扳談起來。

     “我插的行嗎?四公公!” “行!”四公公笑了一笑,但即刻又皺着眉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