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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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楊梅] 所戀在哪裡,哪裡就是我們的故鄉。

     因為在故鄉有所戀,而所戀又隻在故鄉有,就萦系着不能割舍了。

     魯彥念楊梅,在細雨如絲的時節,人家把楊梅一船一船的載來,一擔一擔的挑來,人們一籃一籃的買了進來,挂一籃在檐口下,放一籃在水缸上,倒上一臉盆,用冷水一洗,一顆一顆的放進嘴裡,一面還沒有吃了,一面又早已從臉盆裡拿起了一顆…… 葉紫念插田,插秧時節,通紅的腫脹的太陽,映出彎腰人的斜長的陰影,輕輕地移動着。

    碧綠的秧禾,在粗黑的農人們的手中微微地戰抖。

    一把一把地連根拔起來,用稻草将中端紮着,堆進那高大的秧籮…… 胡也頻念着故鄉的中秋,也念着甜甜的表妹。

     魯彥 魯彥,小說家、翻譯家,浙江鎮海人,祖父是農民,父親從小當商店學徒,終年奔波。

    他曾跟随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學習世界語,是早期世界語翻譯家之一。

    1923年,他任愛羅先珂助教;次年,開始從事文學翻譯和創作。

    他與巴金和馮雪峰是摯友。

    魯迅還為他所譯之書《敏捷的讀者》寫了《附記》,并在其中稱他為“吾家彥弟”。

     過完了長期的蟄伏生活,眼看着新黃嫩綠的春天爬上了枯枝,正欣喜着想跑到大自然的懷中,發洩胸中的郁抑,卻忽然病了。

     唉,忽然病了。

     我這粗壯的軀殼,不知道經過了多少炎夏和嚴冬,被輪船和火車抛擲過多少次海角與天涯,嘗受過多少辛勞與艱苦,從來不知道戰栗或疲倦的呵,現在卻呆木地躺在床上,不能随意的轉側了。

     尤其是這軀殼内的這一顆心。

    它許多年可說是鐵一樣的。

    對着眼前的艱苦,它不會畏縮;對着未來的憧憬,它不肯絕望。

    對着過去的痛苦,它不願回憶的呵。

    然而現在,它卻盡管凄涼地往複的想了。

     唉,唉,可悲呵,這病着的軀殼的病着的心。

     尤其是對着這細雨連綿的春天。

     這雨,落在西北,可不全像江南的故鄉的雨嗎?細細的,絲一樣,若斷若續的。

     故鄉的雨,故鄉的天,故鄉的山河和田野……,還有那蔚藍中襯着整齊的金黃的菜花的春天,藤黃的稻穗帶着可愛的氣息的夏天,蟋蟀和紡織娘們在濡濕的草中唱着詩的秋天,小船吱吱地觸着沉默的薄冰的冬天……還有那熟識的道路,還有那親密的故居…… 不,不,我不想這些,我現在不能回去,而且是病着,我得讓我的心平靜,恢複我過去的鐵一般的堅硬,告訴自己,這雨是落在西北,不是故鄉的雨——而且不像春天的雨,卻像夏天的雨。

     不要那樣想吧,我的可憐的心呵,我的頭正像夏天烈日下汽油缸,将要炸裂了,我的嘴唇正幹燥得将要迸出火花來了呢。

    讓這夏天的雨來壓下我頭部的炎熱,讓……讓…… 唉,唉,就說是故鄉的楊梅吧……它正是在類似這樣的雨天成熟的呵。

     故鄉的食物,我沒有比這更喜歡的了。

    倘若我愛故鄉,不如就說我完全是愛的這叫做楊梅的果子吧。

     呵,相思的楊梅!它有着多麼驚異的形狀,多麼可愛的顔色,多麼甜美的滋味呀。

     它是圓的,和大的龍眼一樣大小,遠看并不希奇,拿到手裡,原來它是遍身生着刺的哩。

    這并非是它的殼,這就是它的肉。

    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這滿身生着刺的果子是不能進口的了,否則也須用什麼刀子削去那刺的尖端的吧?然而這是過慮。

    它原來是希望人家愛它吃它的。

    隻要等它漸漸長熟,它的刺也漸漸軟了,平了。

    那時放到嘴裡,軟滑之外還帶着什麼感覺呢?沒有人能想得到,它還保存着它的特點,每一根刺平滑地在舌尖上觸了過去,紅膩柔軟而且親切——這好比最甜蜜的吻,使人迷醉呵。

     顔色更可愛呢。

    它最先是淡紅的,像嬌嫩的嬰兒的面頰,随後變成了深紅,像是處女的害羞,最後黑紅了——不,我們說它是黑的。

    然而它并不是黑,也不是黑紅。

    原來是紅的。

    太紅了,所以像是黑。

    輕輕的啄開它,我們就看見了那新鮮紅嫩的内部,同時我們已染上了一嘴的紅水。

    說它新鮮紅嫩,有的人也許以為一定像貴妃的肉色似的荔枝吧?嗳!那就錯了。

    荔枝的光色是呆闆的,像玻璃,像魚目;楊梅的光色卻是生動的,像映着朝霞的露水呢。

     滋味嗎?沒有十分成熟是酸帶甜,成熟了便單是甜。

    這甜味可決不使人讨厭,不但愛吃甜味的人嘗了一下舍不得丢掉,就連不愛吃甜味的人也會完全給它吸引住,越吃越愛吃。

    它是甜的,然而又依然是酸的,而這酸味,我們須待吃飽了楊梅以後,再吃别的東西的時候,才能領會得到。

    那時我們才知道自己的牙齒酸了,軟了,連豆腐也咬不下了,于是我們才恍然悟到剛才吃多了酸的楊梅。

    我們知道這個,然而我們仍然愛它,我們仍須吃一個大飽。

    它真是世上最迷人的東西。

     唉,唉,故鄉的楊梅呵! 細雨如絲的時節,人家把它一船一船的載來,一擔一擔的挑來,我們一籃一籃的買了進來,挂一籃在檐口下,放一籃在水缸上。

    倒上一臉盆,用冷水一洗,一顆一顆的放進嘴裡,一面還沒有吃了,一面又早已從臉盆裡拿起了一顆,一口氣吃了一二十顆,有時來不及把它的核一一吐出來,便一直吞進了肚裡。

     “生了蟲呢……蛇吃過了呢……”母親看見我們吃得快,吃得多,便這樣的說了起來,要我們仔細的看一看,多多的洗一番。

     但我們并不管這些,它成了我們的生命,我們越吃越快了。

     “好吃,好吃,”我們心裡這樣想着,嘴裡卻沒有餘暇說話。

    待肚子脹上加脹,脹上加脹,眼看着一臉盆的楊梅吃得一顆也不留,這才呆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