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生的各個階段

關燈
獨厚的人物,他們既然是這一類的人物,那就并不真正地屬于芸芸衆生,而是孤獨地存在。

    因此,根據他們自身的優勢程度,他們對于生活或多或少地隻感受到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在青年期,他們感覺被衆人抛棄;及至年長以後,卻感覺自己逃離了衆人。

    前者并不舒服,因為他們對人生還缺乏了解;後者卻令人愉快,因為他們對人生已經有了認識。

    這樣的結果就是:人生的後半部分,猶如一個樂段的後半部分,比起前半部分減少了奮鬥和追求,但卻包含了更多的安甯和平和。

    這主要是因為人們在青春年少時認為:這個世界充滿着唾手可得的幸福和快樂,人們隻是苦于找不到門路獲得這些幸福、快樂而已;但到了老年,人們就會知道,在這個世界本就沒有什麼幸福、快樂可言,他們因而心安理得地咀嚼、品嘗着那得過且過的現狀,甚至于從平淡無奇中找到樂趣。

    一個成熟的人從自己的生活經驗中所能獲得的,就是擺脫偏見,讓思想得到自由;這樣,他發現世界與他兒時和青年時期所看到的迥然有别。

    他開始以樸素的眼光看視事物,客觀地對待它們。

    但對于少兒和青年人來說,他們頭腦中的奇特的想象、古怪的念頭和流傳的先人為主的觀點,共同拼湊而成一幅歪曲和僞裝了真實世界的幻像。

    這樣,人生經驗的首要任務,就是擺脫那些在我們青春期紮根頭腦的幻想和虛假概念;但要防止人們在青年時代沾染這些東西卻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能達緻這一目标的教育将是最理想的教育,雖然這種教育隻能是否定的。

    要達到這一目标,我們必須從一開始就把童年期孩子的目光和視野控制在盡可能狹窄的範圍。

    在這一範圍之内,我們給孩子提供清晰、正确的觀念;隻有在他們正确認識了在這一視野範圍之内的事物以後,才可以逐漸地擴寬視野。

    與此同時,還要時刻留意不要讓任何模糊不清、一知半解或者偏差走樣的認識存留在他們的頭腦裡。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人們對事物和人際關系的觀念始終是狹窄的,但卻非常樸素。

    也正因此原因,他們的觀念将是清晰的和正确的。

    這些觀念隻需要逐漸拓寬,而不需要修正和斟誤。

    這種教育需要一直維持至青年時代。

    這種教育方式尤其要求人們不要閱讀小說,取而代之的是合适的人物傳記類讀物,諸如富蘭克林的傳記、莫利茨寫的《安東賴斯》等。

    在年輕時候,我們誤以為,我們生活中的重要人物和有影響的事件會大張旗鼓地露面和發生。

    到了老年以後,對生活所做的回顧和考察卻告訴我們這些人物和事件都是悄無聲息、不經意的從後門進入我們的生活根據我們到此為止所作的考察,我們還可以把生活比之于一幅刺繡品:處于人生前半段的人看到的是刺繡品的正面,而到了人生後半部分的人,卻看到了刺繡品的背面。

    刺繡品的背面并不那麼美麗,但卻給人以教益,因為它使人明白看到刺繡品的總體針線。

    一個人的高人一籌的智力,甚至最偉大的精神智力,也隻有到了歲以後,才會在言談之中顯示其明顯優勢,成熟的年齡和豐富的閱曆在許多方面無法跟高出一籌的精神智力相匹敵,但是,前者卻始終不能被後者所取代。

    年齡和閱曆能使資質平平的大衆在面對具有卓越精神智力的人時,獲得某種的平衡彌補前提是後者還處于年輕的時候。

    我這裡所說的是僅就個人情況而言,并不包括他們所創作的作品。

    每一個出色的人,隻要他并不屬于那占人類的六分之五、隻得到了大自然可憐巴巴的賜予的人群,那麼,過了歲以後,他就很難擺脫掉對人的某種程度的憎惡。

    因為,很自然地,他通過自己推斷别人,而逐漸對人感到失望。

    他看到人們無論思想(腦)還是感情(心),甚至在很多情況下這兩者兼而有之,都不是與他同處一個水平線上,而是遠遠遜色于他。

    他因而希望避免與這些人來往,因為一般來說,每一個人對獨處,即與已為伴的喜愛抑或憎惡,由他自身的内在價值所決定。

    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一書的第一部分第二十九章的概言中也讨論了這種對人的憎厭之情。

    如果一個年輕人很早就洞察人事,擅長于與人應接、打交道;因此,在進入社會人際關系時,能夠駕輕就熟,那麼,從智力和道德的角度考慮,這可是一個糟糕的迹象,它預示這個人屬于平庸之輩。

    但如果在類似的人際關系中,一個年輕人表現出詫異、驚疑、笨拙、颠倒的舉止和行為,那反而預示着他具備更高貴的素質。

    我們在青年時代感受到喜悅之情和擁有生活的勇氣,部分的原因是我們正在走着上坡的路,因而并沒有看見死亡因為死亡處在山的另一邊山腳下。

    當走過了山頂,我們才跟死亡真正地打了照面。

    而在此之前,我們隻是從他人的口中了解到死亡這一回事。

    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的生命活力已經開始衰退,這樣,我們的生活勇氣也就一并減弱了。

    這時候,抑郁、嚴肅的表情擠走了青春年少時目空一切的神态,并烙在了我們的臉上。

    隻要我們還年輕,那麼,不管人們對我們說些什麼,我們還是把生活視為長無盡頭而因此揮霍時間。

    我們年紀越大,就越懂得珍惜我們的時間。

    到了晚年,每度過一天,我們的感覺就類似于一個向絞刑架又前進了一步的死囚。

    從年輕的角度看視生活,生活就是漫長無盡的将來;但從老年的角度觀察,生活則是一段極其短暫的過去。

    在人生的開端,生活所呈現的樣子,類似于我們把觀看歌劇的望遠鏡倒轉過來張望;在人生的末尾,我們則以慣常的方式用這望遠鏡視物。

    隻有當一個人老了,亦即在他生活了足夠長的時間以後,他才會認識到生活是多麼的短暫。

    在我們的青年時代,時間的步子慢悠得多,因此,在我們生命中的這最初四分之一時間裡我們不僅感到極其快樂,而且這段時間也還是最悠長的。

    所以,這段時間留給我們最多的記憶;一旦需要,一個人講起在這段時間的事情遠甚于在這之後的中年期和老年期。

    就像在一年中的春天,日子是令人難受的冗長,在生命的春天,日子同樣煩悶漫長。

    但在這兩者中的秋天,日子卻是短暫的,不過更加明朗、更加缺少變化。

    當生活臨近結束的時候,我們并不知道生活跑哪兒去了。

    為什麼到了老年,在回顧一生的時候,我們會覺得生活如此短暫呢?因為我們對這生活的回憶不多,所以我們就覺得這段生活短暫了。

    所有無關重要的和不愉快的事情都從我們的記憶中篩漏掉了,因此,遺留在我們記憶中的事情所剩無幾。

    我們的智力本來就有欠完美,我們的記憶何嘗不也同樣如此。

    我們學到的東西需要溫習,過去了的事情需要回想,隻有這樣,這兩者才不緻于慢慢沉沒于遺忘的深谷。

    但是,我們不會刻意追思不重要的事情,通常更加不會回想不愉快的事情。

    但如果我們要把這些事情保存在記憶之中,追思和回想的做法卻是必需的。

    首先,不重要的事情永遠不斷地增加,這是因為很多在開始時顯得有意義的事情,經過多次永遠不斷的重複,逐漸就變得沒有意義了。

    因此,我們更能回憶起我們的早年,而不是在這以後的時光。

    我們生活的時間越長,那值得我們以後回想的有意義和重要的事情就越少。

    但這些事情能夠得以保存在我們的記憶中全賴回想這唯一的方式。

    所以,事情一旦過去,我們也就把它們忘記了。

    時間就這樣不留痕迹地飛逝而去。

    其次,我們不會喜歡回味令人不快的事情,尤其那些傷害了我們的虛榮心的事情。

    而令人不快的事情往往都跟我們的虛榮心受損有關,因為對于遭遇不愉快的麻煩事,我們大都難辭其咎。

    許多令人不快的事情也就因此被我們忘掉了。

    正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情和令人不快的事情縮短了我們的回憶。

    回憶的素材越多,那回憶就相對越少。

    猶如人們坐船離開海岸越遠,岸上的物件就變得越少和越加難以辨認,我們以往的歲月,經曆過的事情也遭遇同樣的情形。

    有時候,我們的回憶和想象把塵封已久的一幕往事栩栩如生地重現在我們的眼前,事情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它跟我們是那樣的貼近。

    這其中的原因就是我們無法同樣生動地回想起過去發生這一幕往事距今為止的這段間隔時間。

    這一段時間無法像一幅圖畫那樣讓我們一目了然,并且,在這段時間裡所發生的大部分事件也已經被我們忘記得差不多了。

    我們對這些事情隻還保留着在抽象中的大概認識,那隻是一個純粹的概念而已,而不是直觀認識。

    因此緣故,那過去很久了的一件往事顯得那樣貼近,宛如就發生在昨天,而其餘的時間已經消失無蹤了。

    整個一生顯得如此短暫,令人無法想象。

    當一個人老了以後,那走過的漫長歲月,還有自己的風燭殘年,有時候在某一瞬間,竟然會變得近乎疑幻不真了。

    這主要是因為我們首先看到的是擺在眼前的現在此刻。

    諸如此類的内在心理活動歸根到底是由這一事實所決定的:不是我們存在本身,而是我們存在的現象,依存于時間;現在此刻就是主體和客體的連接處。

    為什麼在青年時代,我們在展望生活的時候,發現生活那樣的漫無際涯?那是因為青年人需要地方去放置他們的無邊的期望,而要一一實現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