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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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和性格描寫的一緻。

    ”我的性格和覺慧的也許十分相像。

    然而兩個人的遭遇卻不一定相同。

    我比他幸福,我可以公開地和一個哥哥同路離開成都。

    他卻不得不獨自私逃。

    我的生活裡不曾有過鳴鳳,在那些日子裡我就沒有起過在戀愛中尋求安慰的念頭。

    那時我的雄心比現在有的還大。

    甚至我孩子時代的幻夢中也沒有安定的生活與溫暖的家庭。

    為着别人,我的确禱祝過“有情人終成眷屬”;對于自己我隻安放了一個艱苦的事業。

    我這種态度自然是受了别人(還有書本)的影響以後才有的。

    我現在也不想為它寫下什麼辯護的話。

    我不過叙述一件過去的事實。

    我在《家》裡面安插了一個鳴鳳,并不是因為我們家裡有過一個叫做翠鳳的丫頭。

    關于這個女孩子,我什麼記憶也沒有。

    我隻記得一件事情:我們有一個遠房的親戚要讨她去做姨太太,卻被她嚴辭拒絕。

    她在我們家裡隻是一個“寄飯”的婢女,她的叔父蘇升又是我家的老仆,所以她還有這樣的自由。

    她後來快樂地嫁了人。

    她嫁的自然是一個貧家丈夫。

    然而我們家裡的人都稱贊她有膽量。

    撇棄老爺而選取“下人“,在一個丫頭,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此我在小說裡寫鳴鳳因為不願意到馮家去做姨太太而投湖自盡,我覺得并沒有一點誇張。

    這不是小說作者代鳴鳳出主意要她走那條路;是性格,教養,環境逼着她(或者說引誘她)在湖水中找到歸宿。

     現在我們那所“老宅”已經落進了别人的手裡。

    我離開成都十多年就沒有回過家。

    我不知道那裡還留着什麼樣的景象(聽說它已經成了“十家院”)。

    你從前常常到我們家裡來。

    你知道我們的花園裡并沒有湖水,連那個小池塘也因為我四歲時候失腳跌入的緣故,被祖父叫人填塞了。

    代替它的是一些方磚,上面長滿了青苔。

    旁邊種着桂樹和茶花。

    秋天,經過一夜的風雨,金沙和銀粒似的盛開的桂花鋪滿了一地。

    馥郁的甜香随着微風一股一股地撲進我們的書房。

    窗外便是花園。

    那個秃頭的教書先生像一株枯木似地沒有感覺。

    我們的心卻是很年輕的。

    我們弟兄姊妹讀完了“早書”就急急跑進園子裡,大家撩起衣襟拾了滿衣兜的桂花帶回房裡去。

    春天茶花開繁了,整朵地落在地上,我們下午放學出來就去拾它們。

    柔嫩的花瓣跟着手指頭一一地散落了。

    我們就用這些花瓣在方磚上堆砌了許多“春”字。

     這些也已經成了捕捉不回來的飛去的夢景了。

    你不曾做過這些事情的見證。

    但是你會從别人的叙述裡知道它們。

    我不想重溫舊夢。

    然而别人忘不了它們。

    連六叔最近的信裡也還有“不知尚能憶否……在小園以茶花片砌‘春’字事耶”的話。

    過去的印迹怎樣鮮明地蓋在一些人的心上,這情形隻有你可以了解。

    它們像夢魇一般把一些年輕的靈魂無情地摧殘了。

    我幾乎也成了受害者中的一個。

    然而“幼稚”救了我。

    在這一點我也許像覺慧,我憑着一個單純的信仰,踏着大步向一個簡單的目标走去: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我偏偏要做别人不許我做的事,有時候我也不免有過分的行動。

    我在自己辦的刊物上面寫過幾篇文章。

    那些論據有時自己也弄不十分清楚。

    記得爛熟的倒是一些口号。

    有一個時候你還是啟發我的導師,你的思想和見解都比我的透徹。

    但是“不顧忌,不害怕,不妥協”,這九個字在那種環境裡卻意外地收到了效果,它們幫助我得到了你所不曾得着的東西——解放(其實這隻是初步的解放)。

    覺慧也正是靠了這九個字才能夠逃出那個在崩潰中的舊家庭,去找尋自己的新天地;而“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卻把年輕有為的覺新活生生地斷送了。

    現在你翻讀我的小說,你還不能夠看出這個很明顯的教訓麼?那麼我們親戚間的普遍的“非議”是無足怪的了。

     你也許會提出梅這個名字來問我。

    譬如你要我指出那個值得人同情的女子。

    那麼讓我坦白地答複一句:我不能夠。

    因為在我們家裡并沒有這樣的一個人。

    然而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或者你自己是相信了,而别的人卻不肯輕信我的話。

    你會指出某一個人,别人又會指出另一個,還有人出來指第三個。

    你們都有理,或者都沒理;都對或者都不對。

    我把三四個人合在一起拼成了一個錢梅芬。

    你們從各人的觀點看見她一個側面,便以為見着了熟人。

    隻有我才可以看見她的全個面目。

    梅穿着“一件玄青緞子的背心”,這也是有原因的。

    許多年前我還是八九歲的孩子的時候,我第一次看見了一個像梅那樣的女子,她穿了“一件玄青緞子的背心”。

    她是我們的遠房親戚。

    她死了父親,境遇又很不好,說是要去“帶發修行”。

    她在我們家裡做了幾天客人,以後就走了。

    她的結局怎樣我不知道,現在我連她的名字也記不起來,要去探問她的蹤迹更是不可能的了。

    隻有那件玄青緞子的背心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裡。

     我寫梅,我寫瑞珏,我寫鳴鳳、我心裡充滿着同情和悲憤。

    我還要說我那時候有着更多的憎恨。

    後來在《春》裡面我寫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