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回 王孺人離合團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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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甚叫做三衢?因洪水暴出,分為三道,故名三衢。

    這衢州地方,上屆牛女分野,春秋為越西鄙姑蔑地,秦時名太末,東漢名新安,隋時名三衢,唐時名衢州,至宋朝相因為衢州府。

    負郭的便是西安首縣。

    王從古到了西安上任,參谒各上司之後,親理民事,無非是兵刑錢谷,戶婚田土,務在伸屈鋤強,除奸剔蠹,為此萬民感仰,有神明之稱。

    又一清如水,秋毫不取,西安縣中,寂然無事。

    真個: 雨後有人耕綠野,月明無犬吠花村。

     這王從古是中年發迹的人,在蘇州起身時,欲同結發夫人安氏赴任。

    夫人道:“你我俱是五旬上邊的人,沒有兒女。

    醫家說,婦人家至四十九歲,絕了天癸,便沒有養育之事。

    你的日子還長,不如娶了偏房,養個兒子,接代香火。

    你自去做官,我情願在家吃齋念佛。

    ”故此王從古到臨安娶妾至任。

    衙中随身伴當夫妻兩人,親丁隻有喬氏。

    誰知喬氏懷念前夫,心中隻是怏怏。

    光陽迅速,早又二年。

    一日正值中秋,一輪明月當窗,清光皎潔。

    王從古在衙齋對月焚香啜茗,喬氏在旁侍坐。

    但見高梧疏影,正照在太湖石畔,清清冷冷,光景甚是蕭瑟。

    兼之鶴唳一聲,蟋蟀絡繹,間為相應,雖然是個官衙,恰是僧房道院,也沒有這般寂寞。

    王從古乘間問着喬氏道:“你相從我,不覺又是兩年,從不見你一日眉開,畢竟為甚?”喬氏道:“大凡人悲喜各有緣故,若本來快活,做不出憂愁;若本來悲苦的,要做出喜歡,一發不能夠。

    ”王從古見他說話含糊,又道:“我見你德性又好,才調又好,并不曾把偏房體面待你,為何不向我說句實話?”喬氏道:“失節婦人,有何好處,多煩官人,這般看待。

    ”王從古道:“你是汴梁人,重婚再嫁,不消說起。

    畢竟你前夫是死是活,為甚的到了臨安住在胡家?”喬氏道:“原來這販賣人家姓胡麼?”王從古聽說,一發驚異道:“你住在他家,為何還不曉得他姓胡,然則你丈夫是甚麼樣人?”喬氏道:“妻子既被人販賣,說出來一發把他人玷辱,不如不說。

    況今離别二年有餘,死也沒用,活也沒用。

    ”言罷,雙淚交流,欷歔歎息。

    王從古聽他說話又苦,光景又慘,連自家讨個販賣來的做偏房,也沒意思,悶悶不名而睡。

    喬氏見他已睡,乃題一詩于書房壁上。

    詩雲: 蝸角蠅頭有甚堪,無端造次說臨安。

     因知不是親兄弟,名姓憑君次第看。

     題罷就寝。

    明早王從古到書房中,見了此詩,知道是喬氏所作。

    把詩中之意一想:“蝸角蠅頭,他丈夫定是求名求利的,到臨安失散,不消說起。

    後邊兩句,想是将丈夫姓名,做個謎話,教我詳察,我一時如何便省得其意。

    ”王從古方在此自言自語,隻見喬氏送茶進來。

    王從古道:“你詩中之意,我都曉得,若後來訪得你前夫消息,定然使月缺重圓。

    ”喬氏聽見此話,雙膝就跪下,說道:“願官人百年富貴,子孫滿堂。

    ”此時笑容可掬,真是這兩年間,隻有這個時辰笑得一笑,眉頭開得一開。

    王從古看了,點頭嗟歎其不忘前夫。

     自此又過年餘。

    一日正當理事,陰陽生報道:“府學新到的教授來拜。

    ”王知縣先看他腳色,乃是汴梁人,年二十八歲,由貢士出身,初授湖州訓導,轉升今職,姓王名從事。

    王從古見名姓與己相去不遠,就想着喬氏詩中有因,知不是親兄弟之句,沉吟半晌,莫非正是此君,且從容看是如何。

    遂出至賓館中相見,答拜已畢,從此往來,也有公事,也有私事,日漸親密。

    一來彼此主賓,原無拘礙;二來是讀書人遇讀書人,說話投機,杯酒流連,習為常事。

    倏忽便二年。

    那衢州府城之南,有一爛柯山,相傳是青霞第八洞天。

    晉時樵夫王質入山砍樵,見二童子相對下棋,王質停了斧柯,觀看一局,棋還未完,王質的斧柯,盡已朽爛,故名為爛柯山。

    有此神山聖迹,所以官民士宦,都要到此山觀玩。

     一日早春天氣,王從事治下肴榼,差馳夫持書柬到縣,請王從古至爛柯山看梅花。

    王從古即時散衙,乘小轎前來。

    王從事又請訓導葉先生,同來陪酒。

    這葉先生雙名春林,就是樂清縣人,三位官人,都是角巾便服,素鞋淨襪,攜手相扶,緩步登山,藉地而坐,飲酒觀花。

    是日天氣晴和,微風拂拂,每遇風過,這些花瓣如魚鱗飛将下來,也有點在衣上,也有飛入酒杯。

    王知縣道:“這般良辰美景,不可辜負。

    我三人各分一韻,即景題詩,以志一時逸興。

    ”王教授道:“如此最妙。

    ”就将詩韻遞與王教授,知縣接韻在手,随手揭開一韻,乃是壺字。

    知縣又遞與王教授,教授又送葉訓導。

    那葉訓導揭出仙字。

    然後教授揭着一韻,卻是一個妻字,不覺愀然起來。

    況且遊山看花的題目,用不着妻字,難道不是個險韻?又因他是無妻子的人,蓦地感懷,自思自歎。

    知縣訓導,那裡曉得。

    王知縣把酒在手,咿咿唔唔的吟将出來,詩雲: 梅發春山興莫孤,枝頭好鳥喚提壺。

     若無佳句酬金谷,卻是高陽舊酒徒。

     葉訓導詩雲: 買得山光不用錢,梅花清逸自嫣然。

     折來不寄江南客,贈與孤山病裡仙。

     王教授拈韻在手,讨倒未成,兩淚垂垂欲滴。

    王知縣道:“老先生見招,為何先自沒興,對酒不樂,是甚意思?”王教授道:“偶感寒疾,腹痛如刺,故此詩興不湊,例當罰遲。

    ”自把巨杯斟上。

    這杯酒卻有十來兩,王教授平昔酒量,原是平常,卻要強進此杯,咽下千千萬萬的苦情,不覺一飲而盡。

    紅着兩眼,吟詩雲: 景物相将興不齊,斷腸行賂各東西。

     誰教夢逐沙吒利,漫學斑鸠喚舊妻。

     吟罷,大歎一聲。

    王知縣道:“老先生興緻不高,詩情散亂,又該罰一杯。

    ”王教授隻是垂頭不語。

    葉訓導喚從人,将過雲母箋一幅,遞與王知縣,錄出所題詩句。

    知縣寫詩已畢,後題姑蘇王從古五字。

    因知縣留名,葉訓導後邊也寫樂清葉林春漫錄七字。

    兩人既已留名,王教授也寫個汴梁王從事書,隻是詩柄上增:“春日邀王令公、葉廣文同遊爛柯山看梅,限韻得妻字。

    ”書罷,遞與王知縣。

    知縣反覆再看,猛然想起,就将雲母箋一卷,藏入袖裡。

    說道:“等學生仔細玩味一番,容日奉到。

    ”是日天色已晚,各自回衙。

     王從古故意将這詩箋,就放在案頭。

    喬氏一日走入書房,見了這卷雲母箋,就展開觀看,看到後邊這詩,認得筆迹是丈夫的,又寫着汴梁王從事。

    ”這不是我丈夫是誰,難道汴梁城有兩個王從事不成?”又想道:“我丈夫出身貢士,今已五年,就做衢州教授,也不甚差。

    難道一緣一會,真正是他在此做官?”又想道:“他既做官,也應該重娶了。

    今看詩中情況,又怨又苦,還不像有家小。

    假若他還不曾娶了家小,我卻已嫁了王知縣,可不羞死?總然後來有相見日子,我有甚顔面見他。

    ”心裡想,口裡恨,手裡将胸亂捶。

    恰好王從古早堂退衙,走入書房,見喬氏那番光景,問道:“為甚如此模樣?”喬氏道:“我見王教授姓名,與我前夫相同,又是汴梁人,故此煩惱。

    ”王從古情知事有七八分,反說道:“你莫認差了,王教授說,祖籍汴梁,其實三代住在潤州。

    ”喬氏道:“這筆迹是我前夫的,那個假得。

    ”王從古道:“這是他書手代寫的,休認錯了。

    ”喬氏道:“他是教授,倒有書手代寫。

    你是一縣之主,難道反沒個書手,卻又是自家親筆?”王從古見他說話來得快捷,又答道:“這又有個緣故的,那王教授右手害瘡,寫不得字,故此教書手代寫。

    我手上又不害瘡,何妨自家動筆。

    ”喬氏見說,沒了主意,半疑半信。

    王從古外面如此談話,心上卻見他一念不忘前夫,倒有十分敬愛。

    又說道:“事且從容,我再與你尋訪。

    ” 又過了幾日,縣治後堂工字廳兩邊庭中,千葉桃花盛開,一邊紅,一邊白,十分爛熳。

    王從古要請王教授葉訓導玩賞桃花,先差人投下請帖,分付廚下,整治肴馔。

    對喬氏道:“今日請王教授,他是斯文清越的人,酒馔須是精潔些。

    ”喬氏聽說請王教授,反覺愕然,忙應道:“不知可用團魚?”王從古道:“你平日不煮團魚,今日少了這一味也罷。

    ”喬氏道:“恐怕王教授或者喜吃團魚,故此相問。

    ”王從古笑道:“這也但憑你罷了。

    ”原來王從古,舊有腸風下血之病,到西安又患了痔瘡,曾請官醫調治,官醫又寫一海上丹方,雲團魚滋陰降火涼血,每日烹調下飯,将其元煮白汁薰洗,無不神效。

    王從古自得此方,日常着買辦差役,買團魚進衙。

    喬氏本為王從事食團魚,見了團魚,就思想前夫。

    又向在趙成家,得此一夢,所以不吃團魚,也不去烹調。

    今番聽說請王教授,因前日詩箋姓名字迹,疑懷未釋,故欲整治此味,探其是否。

    王從古冷眼旁觀,先已窺破他的底蘊,故意把話來挑引。

    此乃各人心事,是說不出的話。

     當下王從古正與喬氏說長話短,外邊傳梆道:“學裡兩位師爺都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