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回 王孺人離合團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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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接我到新下處,如何擡到這個所在,還不快送我去。

    ”那轎夫也不答應,竟自走開。

     趙成又招一個後生,趕近前來,左右各挾着一隻胳脯,扶他進去,說:“你官人央我們在此看下處,即刻就來。

    ”喬氏嬌怯怯的身子,如何強得過這兩個後生,被他直攙至内室。

    喬氏喝道:“你們這班是何等人,如此無理!我官人乃不是低下之人,他是河南貢土,到此選官的。

    快送我去,萬事皆休,若還遲延,決不與你幹休!”趙成笑道:“娘子弗要性急,權且住兩日,就送去便了。

    ”喬氏道:“胡說!我是良人妻子,怎住在你家裡。

    ”趙成帶着笑,側着頭,直走至面前去說道:“娘子,你家河南,我住臨安,天湊良緣,怎說此話。

    ”喬氏大怒,劈面一個把掌,罵道:“你這砍頭賊,如此清平世界,敢設計诓騙良家婦女在家,該得何罪。

    ”趙成被打了這一下,也大怒道:“你這賊婦,好不受人擡舉。

    不是我誇口說,任你夫人小姐,落到我手,不怕飛上天去,哪希罕你這酸丁的婆娘?要你死就死,活就活,看哪一個敢來與我講話。

    ”喬氏聽了想道:“既落賊人之手,丈夫又不知道,如何脫得虎口?罷,罷!不如死休!”乃道:“你原來是殺人強盜,索性殺了我罷。

    ”趙成道:“若要死偏不容你死。

    ”衆人道:“我實對你說,已到這裡,料然脫不得身,好好須從,自有好處。

    ” 喬氏此時,要投河奔井,沒個去處;欲待懸梁自盡,又被這班人看守。

    真個求生不能生,求死不得死,無可奈何,放聲大哭。

    哭了又罵,罵了又哭,捶胸跌足,磕頭撞腦,弄得個頭蓬發松,就是三寸三分的紅繡鞋,也跳落了。

    趙成被他打了一掌,又如此罵,如此哭,難道行不得兇?隻因貪他貌美,奸他的心腸有十分,賣他的心腸更有十分,故所以不放出虎勢,隻得緩緩的計較。

    乃道:“衆弟兄莫理他,等再放肆,少不得與他一頓好皮鞭,自然妥當。

    ”一會兒搬出些酒飯,衆人便吃,喬氏便哭。

    衆人吃完,趙成打發去了,叫妻子花氏與婢妾都來作伴防備。

    原來趙成有一妻兩妾,三四個丫頭,走過來輪流相勸,将銅盆盛了熱水,與他洗臉,喬氏哭猶未止。

    花氏道:“鐵怕落爐,人怕落囤。

    你如今生不出兩翅,飛不到天上,倒不如從了我老爹罷。

    ”喬氏嚷道:“從甚麼,從甚麼?”那娘道:“陪老爹睡幾夜,若服侍得中意,收你做個小娘子,也叫做從;或把與别人做通房,或是賣與門戶人家做小娘,站門接客,也叫做從。

    但憑你心上從哪一件。

    ” 喬氏聽了,一發亂跌亂哭,頭髻也跌散了,有隻金簪子掉将下來,喬氏急忙拾在手中。

    原來這隻金簪,是王從事初年行聘禮物,上有“王喬百年”四字,喬氏所以極其愛惜,如此受辱受虧之際,不忍棄舍。

    此時趙成又添了幾杯酒,欲火愈熾,喬氏雖則淚容慘淡,他看了轉加嬌媚,按捺不住,趕近前雙手抱住,便要親嘴。

    喬氏憤怒,拈起手中簪子,望着趙成面上便刺,正中右眼,刺入約有一寸多深。

    趙成疼痛難忍,急将手搭住喬氏手腕,向外一扯,這簪子随手而出,鮮血直冒,昏倒在地。

    可惜一團高興,弄得冰消瓦解。

    連這一妻兩妾,三四個丫頭,把香灰糁的,把帕子紮的,把喬氏罵的揪打的,亂得大缸水渾。

    趙成昏去了一大會,方才忍痛開言說:“好,好,不從我也罷了,反搠壞我一目。

    你這潑賤歪貨,還不曉得損人一目,家私平分的律法哩。

    ”叫丫頭扶入内室睡下,去請眼科先生醫治。

    又吩咐妻妾們輪流防守喬氏,不容他自尋死路。

    詩雲: 雙雙鹣鳥在河洲,贈繳遙驚兩地投。

     自系樊籠難解脫,霜天叫徹不成俦。

     且說王從事押了箱籠,到了新居,複身轉來,叫下轎子,到舊寓時,隻見内外門戶洞開,妻子不知那裡去了。

    問及鄰家,都說不曉得。

    惟有劉賽家說:“方才有一乘轎子接了去,這不是官人是哪個?”王從事聽了這話,沒主意,一則是異鄉人,初到臨安,無有好友;二則孤身獨自,何處找尋去。

    走了兩三日,沒些蹤影,心中憤恨,無處發洩,卻到臨安府中,去告起一張狀詞,連緊壁兩鄰,都告在狀上。

    這兩鄰一邊是劉賽,一邊是做豆腐的,南浔人,姓藍,年紀約莫六十七八歲,人都叫做藍老兒,又叫做藍豆腐。

    臨安府尹,拘喚劉賽及藍豆腐到官審問,俱無蹤迹。

    一面出廣捕查訪,一面将劉賽、藍豆腐招保。

    趙成在家養眼,得知劉賽被告,暗暗使同伴保了劉賽,又因劉賽保了藍豆腐。

    王從事告了這張狀詞,指望有個着落。

    那知反用了好些錢鈔,依舊是捕風捉影。

    自此無聊無賴,隻得退了錢塘門下處,權時橋寓客店,守候選期,且好打探妻子消息。

    分明是: 石沉海底無從見,浪打浮漚那得圓。

     再說趙成雖損了一目,心性隻是照舊。

    又想這婆娘烈性,料然與我無緣的了,不如早早尋個好主顧賣去罷。

    恰有一新進士,也姓王,名從古,平江府吳縣人,新選衢州府西安縣知縣。

    年及五旬,尚未有子。

    因在臨安帝都中,要買一妾,不論室女再嫁,隻要容貌出衆,德性純良,就是身價高,也不計較。

    那趙成慣做這掠販買賣,便有慣做掠販的中媒,被打聽着了,飛風來報與他知。

    趙成便要賣與此人,心上躊躇,怕喬氏又不肯隊,教妻子探問他口氣。

    這婆娘扯個謊,口說:“新任西安知縣,結發已故,名雖娶妾,實同正室。

    你既不肯從我老爹,若嫁得此人,依舊去做奶奶,可不是好。

    ”喬氏聽了細想道:“此話到有三分可聽。

    我今在此,死又不得死,丈夫又不得見面,何日是了。

    況我好端端的夫妻,被這強賊活拆生分,受他這般毒辱,此等冤仇,若不能報,雖死亦不瞑目。

    ”又想道:“到此地位,隻得忍恥偷生,将機就計,嫁這客人,先脫離了此處,方好作報仇的地步。

    聞得西安與臨安相去不遠,我丈夫少不得做一官半職,天若可憐無辜受難,日後有個機會,知些蹤迹,那時把被掠真情告訴,或者讀書人念着斯文一脈,夫妻重逢,也不可知,報得冤仇,也不可知。

    但此身圈留在此,不知是甚地方,又不曉得這賊姓張姓李,全沒把柄。

    ”想了一回,又怕羞一回,不好應承,汪汪眼淚,掉将下來,就靠在桌兒上,嗚嗚咽咽的悲泣。

     花氏因他不應,垂頭而哭,一眼觑見他頭上,露出金簪子,就伸手去輕輕拔他來。

    喬氏知覺,擡起頭來,簪子已在那婆娘手中。

    喬氏急忙搶時,那婆娘掣身飛奔去了。

    喬氏失了此簪,放聲大哭,暗思道:“這是我丈夫行聘之物,刺賊救身之寶,今落在他人之手,眼見得要夫妻重會,不能夠了。

    ”自此尋死的念頭多,嫁人的念頭少。

    哭得個天昏地暗,朦胧睡去,夢見一個大團魚,爬到身邊。

    喬氏平昔善會烹治團魚,見了這個大團魚,便拿把刀将手去捉他來殺。

    這團魚擡頭直伸起來,喬氏畏怕,又縮了手。

    喬氏心記頭上金簪,不知怎的這簪子卻已在手,就向團魚身上一丢,又舍不得,連忙去拾這簪子,卻又不見。

    四面尋覓,隻見那團魚伸長了頸,說起話來,叫道:“喬大娘,喬大娘,你不要愛惜我,殺我也早,燒我也早。

    你不要懷念着金簪子,尋得着也好,尋不着也好。

    你不要想着丈夫,這個王也不了,那個王也不了。

    ”喬氏見團魚說話,連叫奇怪,舉把刀去砍他,卻被團魚一口齧住手腕,疼痛難忍,霎然驚醒。

    想道:“我丈夫平時愛吃團魚,我常時為他烹煮,莫非殺生害命,至有今日夫妻拆散之報?” 正想之間,花氏又來問:“願與不願,早些說出來,莫要擔誤人。

    ”喬氏無可奈何,勉強應承。

    趙成又想:“這婆娘利害,倘到那邊,一五一十,說出這些緣故,他們官官相護,一時翻轉臉來,尋我的不是,可不老大利害,莫把家裡與他認得。

    ”又分付媒人,隻說姓胡。

    這一班通是會中人,俱各會意,到王知縣船上去說,期定明日親自來相看。

    趙成另向隐僻處,借下一個所在,把喬氏擡到那邊住下。

    趙成妻子,一同齊去。

    到午牌前後,王從古同媒人來,将喬氏仔細一看,姿容美麗,體态妖娆,十分中意,即便去了。

    不多時,媒人領了十多人來,行下了三十貫錢聘禮。

    喬氏事到此間,隻得梳妝,含羞上轎,雖非守一而終,還喜明媒正娶,強如埋沒在趙成家裡。

    要知喬氏嫁人,原是失節,但趙成家緊緊防守,尋死不得,至此又還想要報仇,假若果然尋了死路,後來那得夫婦重逢,報仇雪恥。

    當時有人作絕句一首,單道喬氏被掠從權,未為不是。

    詩雲: 草草臨安住幾時,無端風雨喚離居。

     東天不養西天養,及到東天月又西。

     喬氏上了轎,出了臨安城,王從古船泊江口,即舟中成其夫婦。

    王從古本來要娶妾養子,因見喬氏美豔,枕席之間,未免過度。

    那喬氏從來知詩知禮,一時被掠,做下出乖露醜,每有所問,勉強支吾,心實不樂。

    王從古隻道是初婚的怕羞,那知有事關心,各不相照。

    王從古既已娶妾,即便開船,過了富陽桐廬,望三衢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