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回 王孺人離合團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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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從古即出衙迎接,引入後堂。

    茶罷清談,又分詠紅白二種桃花詩,即好詩也做完,酒席已備。

    那日是知縣做主人,少不得王教授是坐第一位,葉訓導是第二位。

    席間賓主款洽,杯觥交錯。

    大抵官府宴飲,不擲骰,不猜拳,隻是行令。

    這三位官人,因是莫逆相知,行令猜拳,放懷大酌。

    王教授也甚快活,并不比爛柯山賞梅花的光景。

    正當歡樂之際,門子供上一品肴馔,不是别味,卻是一品好團魚。

    各請舉筷,王知縣一連數口,便道:“今日團魚,為何異常有味?”那葉訓導自來戒食團魚,教門子送到知縣席上。

    惟王教授一風供上團魚,忽然不樂,再一眼看觑,又有驚疑之色。

    及舉筷細細一撥,俯首沉吟,去了神去。

    兩隻牙筷,在碗中撥上撥下,看一看,想一想,汪汪的兩行珠淚,掉下來了。

    比适才猜拳行令光景,大不相同。

    王知縣看了,情知有故,便道:“一人向隅,滿坐不樂。

    王老先生每次悲哭敗興,大殺風景,收了筵席罷。

    ”葉訓導聽見此語,早已起身,打恭作謝。

    王教授也要告辭,王知縣道:“葉老先生請回衙,王老先生暫留,還有說話。

    ” 遂送葉訓導出堂,上轎去後,複身轉來,屏退左右,兩人接席而坐。

    王知縣低聲問王教授道:“老先生适才不吃團魚,反增凄慘,此是何故,小弟當為老先生解悶。

    ”王教授道:“晚生一向抱此心事,隻因言之污耳,所以不敢告訴。

    晚生原配荊妻喬氏平生善治烹團魚,先把團魚裙子括去黑皮,切脔亦必方正。

    今見貴衙中,整治此品,與先妻一般,觸景感懷,所以堕淚。

    ”王知縣道:“原來尊阃早以去世,小弟久失動問。

    ”王教授道:“何曾是死别,卻是生離。

    ”王知縣道:“為甚乃至于此?”王教授乃将臨安就居一段情繇,說了一遍。

    王知縣聽了此話,即令開了私宅門,請王教授進去,便教喬氏出房相認。

    喬氏一見了王從事,王從事一見了妻子,彼此并無一言,惟有相抱大哭。

    連王知縣也凄慘垂淚,直待兩人哭罷,方對王教授道:“我與老先生同在地方做官,就把尊阃送到貴衙,體面不好。

    小弟以同官妻為妾,其過大矣,然實陷不知。

    今幸未有兒女,甚為幹淨,小弟如今宦情已淡,即日告病歸田。

    待小弟出衙之後,離了府城,老先生将一小船相候,彼此不覺,方為美算。

    ”王教授道:“然則當年老先生買妾,用多少身價,自當補還。

    ”王知縣道:“開口便俗,莫題,莫題。

    ”說罷,王教授别了知縣,喬氏自還衙齋。

    王從古即日申文上司告病,各衙門俱已批允,收拾行裝離任,出城登舟,望北而行。

    打發護送人役轉去,王教授船泊冷靜去處,将喬氏過載,複為夫婦。

    一床錦被遮羞,萬事盡勾一筆,隻将臨安被人劫掠始終,并團魚一夢,從頭至尾,上床時說到天明,還是不了。

    正是: 今宵勝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喬氏說道:“我今夫妻重合,雖是天意,實出王知縣大德,自不消說起。

    但大仇未報,死不甘心,怎生訪獲得強盜,須把他碎骨粉身,方才雪此仇恥。

    ”王從事道:“我雖則做官,卻是寒氈冷局。

    且又不知這賊姓名居處,又在隔府别縣,急切裡如何就訪得着。

    ”喬氏道:“此賊姓胡。

    已是曉得,但不知其住處。

    ”王從事道:“此事隻索放下,再作區處。

    ” 話休煩絮。

    王從事作官一年,任滿當遷。

    各上司俱薦他學行優長,才猷宏茂,堪任煩劇,遂升任臨安府錢塘縣知縣。

    喬氏聞報大喜,對丈夫道:“今任錢塘,便是當年拆散之地,縣令一邑之長,當與百姓伸冤理枉。

    何況自己身負奇冤,不為報雪,到彼首當留心此事。

    ”王從事道:“不消叮咛,但事不可定,事不可知,且待到任之後,自有道理。

    ”随擇日起程,從金華一路,到錢塘上任。

    三朝行香之後,參谒上司。

    京縣與外縣不同,自中書政府,以及兩台各衙門,那一處不要去參見。

    通谒之後,刑布規條,投文放告,征比錢糧。

    新知縣第一日放告,那告狀的也無算,王從事隻揀情重的方準。

    中有一詞,上寫道: 告狀人周紹,告為劫賭殺命事。

    紹系經商生理,設鋪揚州。

    有子周玄,在家讀書。

    禍遭嘉興三犯鹽徒丁奇,遁居臨安,開賭誘子宿娼劉賽,朋扛賭搏,劫去血資五十餘兩,金簪一隻。

    紹歸往理,觸兇毒打垂斃,趙成救證,誘賭劫财,逞兇殺命。

    告。

     原告 周紹 被犯 丁奇 劉塞 周玄 幹證 趙成 王從事看這詞,事體雖小,引誘人家子弟嫖賭,情實可惡,也就準了,仰本圖裡老拘審。

    原來這張狀詞,卻是趙成陰唆周紹告兒子的。

    趙成便貪淫作惡,妻子婢妾,卻肯舍身延壽。

    凡在他家走動的,無有不相知,好似癞痢頭上拍蒼蠅,來一個着一個,總來瞞着趙成一人。

    有曉得的,在背後颠唇簸嘴說道:“趙瞎子做盡人,那得無此現世報。

    ”趙成近時,忽地道女人滋味平常,要尋小官人味道嘗嘗,正括着周紹的兒子周玄。

    這周玄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周一官,年紀十七八歲。

    一向原是附名讀書,近被趙成設計哄誘,做了男風朋友。

    引到家中,穿房入戶,老婆婢妾,見他年紀小,又标緻,個個把他當性命活寶。

    趙成大老婆花氏,已是三十四五,年紀是他長,名分是老大,風騷又是他為最。

    周玄單單供應這老婆娘,還嫌弗夠,所以一心倒在周玄身上。

    平日積下的私房,盡數與他,連向日搶喬氏這隻金簪,也送與他做表記。

    兩個小老婆,也要學樣,手中卻少東西,隻有幾件衣服,将來表情,丫頭們隻送得汗巾香袋。

    周玄分明是瞎倉官收糧,無有不納。

    趙成一生占盡便宜,隻有這場交易,吃了暗虧。

     周玄跟着趙成,到處酒樓妓館,賭博場中,無不串熟。

    小官家生性,着處生根,那時嫖也來,賭也來,把趙成老婆所贈,着實撒漫。

    那抱劍營前劉賽,手内積趱得東西,買起粉頭接客,自己做鸨兒管家,又開賭場。

    嫖客到來,乘便就除紅捉綠。

    周玄常在他家走動。

    這丁奇是嘉興販綿綢客人,到劉賽家來嫖,與周玄相遇。

    劉賽牽頭賭錢,丁奇卻是久擲藥骰的,周玄初出小夥子,那堪幾擲,身邊所有,盡都折倒,連趙成老婆與他這隻金簪也輸了。

    是時五月天氣,不戴巾帽,丁奇接來,就插在角兒上。

    賭罷,周玄敗興,先自去了。

    丁奇就與粉頭飲酒,卻好趙成撞至,劉賽就邀來與丁奇同坐吃酒。

    趙成見丁奇頭上金簪,卻像妻子戴的一般,借來一看,吃了一驚。

    劉賽道:“方才周一官,将來做梢,輸與丁客人的。

    ”趙成情知妻子與周玄必有私情事了,心裡想了一想,自己引誘周玄的不是,不如隐了家醜,借景擺布周玄罷。

    算計已定,即便去尋周玄。

    他本意原隻要尋周紹,不想恰好遇着在家。

     那周紹原是清客,又是好動不好靜的,衙門人認得的也多,各樣道路中人,略略曉得幾個。

    見了趙成,兩下扳談。

    趙成即把他兒子與丁奇賭錢,輸下金簪子的事說出。

    周紹道:“可知家中一向失去幾多物件,原來都是不長進的東西,偷出去輸與别人。

    ”又說道:“隻是我兒子沒有這金簪,這又是那裡來的?”趙成道:“賭博場中,梢挽梢,管他來曆怎的。

    如今錢塘縣新任太爺到,何不告他一狀,一則追這丁奇的東西,二則也警戒令郎下次。

    ”周紹聽信了他,因此告這張狀詞。

    也是趙成惡貫滿盈,幾百張狀詞,偏偏這一張卻在準數之中,又批個親提,差本圖裡老拘審。

    新下馬的官府,誰敢怠慢。

    不過數日,将人犯拘齊,投文解到。

    王從事令午衙所審,到未牌時分,王從事出衙升堂,喚進諸犯,跪于月台之上。

     王從事先叫原告周紹上去,問道:“你有幾個兒子?”周紹道:“隻有一個兒子。

    ”知縣道:“你既在揚州開段鋪,是個有身家的了,又且隻一子,何不在家教訓他,卻出外做客,至使學出不好?”周紹道:“業在其中,一時如何改得。

    ”知縣又叫周玄上來,看了一看,問道:“你小小年紀,怎不學好,卻去宿娼賭錢,花費父親資本。

    ”周玄道:“小人實不曾花費父親東西。

    ”知縣道:“胡說,既不曾花費,你父親豈肯告你。

    在我面前,尚這般抵賴,可知在外所為了。

    ”喝叫:“拿下去打!”皂隸一聲答應,鷹拿燕雀,扯将出去。

    那個小夥子,魂多吓掉。

    趙成本意借題發揮,要打周玄,報雪奸他妻子之口怨氣,今番知縣責治,好不快活,伸頭望頸的對皂隸打暗号,教下毒手打他。

    早又被知縣瞧見,卻認錯是教皂隸賣法用情,心裡已明白這人是衙門情熟的,又見周玄哀哀哭泣,心裡又憐他年紀小。

    喝道:“且住了。

    ”周玄得免,分明死去還魂。

     知縣叫丁奇問道:“你引誘周玄嫖賭,又劫了他财物,又打壞周紹,況又是個鹽徒,若依律該向個徒罪。

    ”丁奇道:“老爺,小人到此販賣綿綢,并非賣鹽之人。

    與周玄隻會得一次,怎說是引誘他嫖賭,劫他财物,通是虛情诳告,希圖捏詐。

    ”知縣道:“周紹也是有家業的人,你沒有引誘之情,怎舍得愛子到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