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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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才舉行了範妮的這個奢華的婚禮。

    在現在艱難時期舉行這樣一個婚禮,這在思嘉看來完全是一種奢侈行為、與塔爾頓兄弟們的墓碑不相上下,所以她也像站在塔爾頓家墓地上那樣覺得很不舒服。

    随意揮霍金錢的時代畢竟已經過去了。

    為什麼當舊時代已一去不複返時這些人還要以往那樣擺闊氣呢? 不過她很快就把霎那間的反感擺脫掉了。

    再說這又不是花她的錢,也用不着她為别人做的蠢事而煩惱和破壞她自己今晚的興緻呀! 她發現新郎原來是個熟人,是從斯巴達來的托米·韋爾伯恩,一八六三年他肩部受傷時她曾護理過他。

    那時他是個六英尺多高的英俊小夥子,從醫學院休學參加了騎兵部隊。

    如今他顯得像個小老頭了,由于臂部受傷成了駝背。

    他走起路來顯得很吃力,如皮蒂姑媽所形容的,叉開兩腿一瘸一拐的,樣子很難看。

    但是他好像對自己的外表一點也不難堪,或者說滿不在乎,那神氣就像對誰也不領情似的。

    他已經完全放AE?繼續學醫的希望,當起承包商來了。

    手下有一支愛爾蘭勞工隊伍,他們正在建造一個新的飯店。

    思嘉心想像他這個模樣怎麼會幹AE?如此繁重的行當來,不過她沒有問,隻是又一次辛酸地意識到:一旦為生活所迫,幾乎什麼事都是做得到的。

     托米和休·埃爾辛還有那個小猴兒似的雷内·皮卡德同她站在一起談話,這時椅子和家具已推到牆邊,準備跳舞了。

     休還是一八六二年思嘉最後一次見到時那個模樣,沒有什麼改變。

    他仍是那個瘦弱和有些神經質的孩子,仍然是那一绺淺褐色的頭發覆蓋着前額;那雙纖細的手顯得毫無用處,這些她都記得很清楚呢。

    可是雷内從上次休假回來同梅貝爾·梅裡韋瑟結婚以後,模樣已變了不少。

    他那雙閃爍的黑眼睛裡仍然有高盧人的神采和克裡奧爾人對生活的熱情,不過,盡管他有時開懷大笑,他臉上仍然隐約地流露出某種嚴峻的表情,而這是戰争初AE?所沒有的。

    而且,他身着顯耀的義勇軍制服時那種傲慢的高雅風度現在喪失贻盡啦。

     "兩頰美如花,雙眼綠如玉!"他說着,一面親吻思嘉的手并贊賞她臉上的胭脂。

    "還像在義賣會上第一次看到你時那樣漂亮呀。

    你還記得嗎?我永遠也忘不了你那隻結婚戒指丢到我籃子裡的情形。

    嘿!那才叫勇敢呢!不過我可真沒想到你會等了那麼久才得到另一隻戒指呀!"他狡黠地霎眼睛,用胳臂肘碰了碰休的肋部。

     "我也沒想到你會賣起餡餅來了,雷内·皮卡德,"她說,雷内倒并不因為有人當面揭他這不體面的職業而感到羞恥,反而顯得高興,并且拍着休的肩膀放聲大笑起來。

     "說得對!"他大聲喊道。

    "不過,這是嶽母梅裡韋瑟太太叫我幹的,是我這輩子幹的頭一樁工作。

    我雷内·皮卡德原本是要拉小提琴,飼養賽馬渡過一生的呀!可是如今我推着餡餅車也高高興興着呢!嶽母大人能讓你幹任何事情。

    她本來可以當一位将軍,好讓我們打赢這場戰争,你說呢,托米?"好吧!思嘉心想。

    盡管他的家族曾經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擁有廣袤的土地,在新奧爾良也有一幢大廈,他竟高興推着車子賣餡餅! "要是我們的嶽母也參了軍,我們保準一個星期就把北方佬打垮了,"托米這樣說表示贊同他的看法,一面偷偷觑着他那位新丈母娘瘦長而威嚴的身影。

    "我們之所有能堅持這麼久,全虧我們背後那些不願投降過的太太們。

    ""她們決不投降,"休糾正說,臉上流露出自豪而稍帶譏諷的微笑。

    "今晚這裡沒有哪位太太是投降過的,無論她們的男人在阿波馬托克河的表現怎樣。

    她們的遭遇要比我們的壞得多。

    至少我們還能在戰鬥中出出氣呀。

    ""可她們就隻有滿腔仇恨了,"托米補充說。

    "哎,思嘉,你說是這樣麼?太太們看到自己的男人淪落到如此地步,會比我們傷心得多。

    本來休要當法官,雷内要在歐洲的國王面前拉小提琴————"他發現雷内要揍他,便便躲開了。

    "而我呢,要當大夫,可如今————""給我們時間吧!"雷内喊道。

    "到那時候我會成為南部的餡餅王子哩!我的寶貝休将成為引火柴大王,而你,我的托米,你會擁有愛爾蘭奴隸而不是黑奴了。

    多大的變化————多大的玩笑啊!還有,思嘉小姐和媚蘭小姐,你們會怎麼樣呢? 難道你們還擠牛奶,摘棉花?" "真是,不!"思嘉冷靜地說,她不能理解雷内這種腶e順受的态度。

    "我們讓黑人幹這種活兒。

    ""媚蘭小姐嘛,我聽人說她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博雷加德'。

    你轉告她,我雷内贊成,并且說過除了'耶稣',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

    "雖然他微笑着,但他的兩眼由于路易斯安那這位沖勁十足的英雄的名字而閃出驕傲的光芒。

     "可是,還有'羅伯特·愛德華·李'呢,"托米提醒他。

     "我并不想貶低博的名氣,不過我的第一個兒子将命名為'鮑勃·李·韋爾伯恩'。

    "雷内笑着聳了聳肩膀。

     "我給你說個笑話,不過是真事。

    你看克裡奧爾人對于我們勇敢的博雷加德和你的李将軍是怎麼看的吧。

    在駛近新奧爾良的列車上,一個屬于李将軍部下的弗吉尼亞人連續遇到了博雷加德軍隊中的一個克裡奧爾人。

    那個弗吉尼亞人不斷地談着李将軍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

    而那位克裡奧人顯得很客氣,他皺着眉頭聽着,仿佛要記住似的,然後微笑着說:'李将軍!啊,是的!現在我知道了!李将軍!就是博雷加德說他很好的那個人!'"思嘉試着要有禮貌地附和他們的笑聲,可是她沒弄明白這個故事的真正含義,隻覺得克裡奧爾人也像爾斯頓人和薩凡納人那樣傲慢罷了!而且,她一直認為艾希禮的兒子本來應該按照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

     樂隊奏完開場曲以後立即轉入《老丹·塔克》樂曲,這時托米請她跳舞。

     "你想跳嗎,思嘉?我不敢請你,不過休或者雷内————""不,謝謝。

    我還在為母親守孝呢,"思嘉連忙婉言謝絕。

     "我要坐在這裡,一次也不跳。

    " 她從人群中找到了弗蘭克·肯尼迪,并招呼他從埃爾辛太太身旁走過來。

     "我想到那邊壁龛裡坐坐,請你給拿點吃的過來,我們可以在那裡好好聊聊。

    "等那三個人一走開她便對弗蘭克這樣說。

     他趕忙去給她拿一杯葡萄酒和一片薄餅來,這裡思嘉在客廳盡頭那個壁龛裡坐下,仔細擺弄着她的裙子,将那些明顯的髒點遮掩起來。

    又看到這麼多人和又一次聽到音樂,她感到激動,就把早晨她在瑞德那裡發生的丢人的事,置諸腦後了。

    等到明天她回想起瑞德的行為和她的恥辱時,再去折磨自己吧。

    等到明天,她再琢磨究竟自己在弗蘭克那顆受傷而困惑的心上留下了什麼印象。

    不過今晚用不着。

    今晚她感到渾身挺自在,滿懷希望,兩眼也熠熠生輝了。

     她從壁龛中朝大廳望去,觀看那些跳舞的人,回想她在戰時頭一次在亞特蘭大來時這間客廳多麼華麗。

    當時這些硬木地闆像玻璃似的一片明亮,頭頂上空枝形吊燈的千百個小巧的彩色棱鏡,反映和散播着幾十支蠟燭放射的每一道光輝,像客廳四周那些鑽石,火苗和藍寶石的閃光一樣。

    牆上挂的那些古老畫像曾經是那麼莊嚴優雅,以熱情而親切的神成俯視着賓客。

    那些紅木沙發是那麼柔軟舒适,若中那最大的一張當時就擺在她坐着的這個壁龛的尊貴位置。

    這曾經是思嘉參加舞會時喜愛坐的一個座位。

    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客廳和那邊的餐廳,以及那張有20個座位的紅木餐桌和那端端正正靠放着的20把細腿椅子,還有笨重的餐具架和櫃台,上面擺滿了銀器、燭台、高腳杯、調味品、酒瓶和亮晶晶的小玻璃杯。

    戰争剛開始時思嘉常常坐在這張沙發上,由一位漂亮的軍官陪伴着,欣賞小提琴和低音大提琴、手風琴和班卓琴的演奏,同時聽到舞步在打過蠟的明亮地闆上發出令人激動的瑟瑟聲。

     如今頭頂上的枝形吊燈不亮了。

    它歪歪斜斜地垂挂在那裡,大部分的棱鏡已經損毀,好像北方佬占領軍的長統馬靴把它們的美麗模樣當成了靶子似的。

    現在客廳裡隻點着一盞油燈和幾支蠟燭,而大部分亮光卻來自那個寬大火爐裡高聲嘶叫的火苗。

    火光一閃一閃映照出灰暗的舊地闆已經磨損和破裂到無法修補的程度了。

    褪色牆紙上的那些方塊印迹表明那裡曾經挂過畫像,而牆灰上那個大的裂口則使人記起周城時期這所房子上落過一發炮彈,把房頂和二層樓的一些部份炸毀了。

    那張擺着糕點和酒瓶的沉重的老紅木餐桌,在顯得空蕩蕩的飯廳裡仍然居重要地位,可是它的好多地方被劃破了,損壞的桌腿也說明是粗陋地修理過的。

    那個餐具架、那些銀器,以及那些紡錘形的椅子,都不見了。

    原來挂在客廳後面那些法國式拱形窗戶上的暗金色錦緞帷幔也找不到了,隻有那些帶飾邊的舊窗簾還留在那裡,它們雖然幹淨但顯然是補綴過的。

     她從前喜愛的那張弧形沙發所在的地方,如今擺的是一張不怎麼合适的木條凳。

    她坐在條凳上,盡量裝得優雅些,希望裙子還能湊合着讓她跳舞。

    能得新跳舞是多麼惬意呀!不過,實際上她同弗蘭克坐在這個平靜的壁龛裡,會比卷入緊張的旋舞有更大的收獲。

    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傾聽他談話,并且誘引他進入更加想入非非的境地。

     可是音樂的确很動人。

    當老列維哇的一聲拉響班卓琴和發出弗吉尼亞舞的指令時,她的便鞋不禁和着老列維肥大而笨拙的腳打AE?拍子來了。

    腳步在地闆上瑟瑟地挪動着、擦着、磨着,兩排跳舞的人相互向對方前進又後退,旋轉着,将手臂連接成孤形。

     "老邁的丹·塔克,他醉了————" (搖擺呀,舞伴們!) "倒在馬車裡,踢馬一腳!" (輕快地跳呀,太太們!) 在塔拉農場過了一段壓抑而勞累的生活以後,能再一次聽到音樂和舞步聲,看到熟悉親切的面孔在朦胧的燈光下歡笑,互相戲谑,說俏皮話,挑逗,挖苦,調情,的确是惬意的事。

    這使人感到仿佛死而複生,又好像是五年前的光輝日子重新回到了自己身邊。

    要是她能夠緊閉眼睛,不看那些翻改過的衣服、襯過的馬靴和修補過的便鞋,要是她頭腦裡不再浮現那些從舞蹈隊中消失了小夥子們的面孔,她便幾乎會覺得一切如舊,什麼變化也不曾發生了。

    可是她看着,看到老年人在飯廳裡摸索酒瓶,主婦們成排地靠牆站着,用沒有拿扇子的手遮着嘴談話,年輕的舞們們在搖擺、蹦跳,這時她突然凄涼而驚恐地發覺一切都完全變了,從前這些熟悉的人影現在都是鬼魂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