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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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他們看起來似乎和過去一樣,但實際上不同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僅僅因為他們又長了五歲嗎?不,不隻是時間流逝的結果。

    而且有某些東西已經從他們身上、從他們的生活中消逝。

    五年前,有一種安全感包裹着他們,它是那麼輕柔,以緻他們一點也不覺得。

    他們在它的庇護下進入了錦繡年華。

     如今它一去不複返了,連同它一起逝去的還有往日就在這個角落裡泮溢着的那種興奮之情,那種歡樂和激動的感覺,也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的傳統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變了,不過不是像他們那樣變的,而且這叫她困惑不解。

    她在那裡端坐着,觀看着他們,發現自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外來人,就像來自另一世界的一個外來人那樣,講一種他們聽不懂的語言,同時她也聽不懂他們的話。

    突然她醒悟了。

    這種感覺和她同艾希禮在一起時的感覺是一樣的。

    她同他以及他那一類人(他們構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時,總覺得自己是被某種她所無法理解的東西排除在外了。

     他們的面貌沒有多大變化,态度也一點兒沒有變,但在她看來,老朋友們給她保留下來的也隻有這兩種東西了。

    一種曆久不衰的莊嚴,一種沒有時間性的慷慨,仍舊牢牢地附着在他們身上,而且将終生不渝,但他們會懷着無盡的痛苦,一種深得難以形容的痛苦,走向墳墓。

    他們是些說話溫柔,強悍而疲倦了的人,即使失敗了也不明白什麼叫失敗,被損害了也仍然不屈不撓。

    他們已備受摧殘,無依無靠,淪為被征服領地上的公民。

    他們們注視着自己心愛的國土,眼看着它被敵人和那些戲弄法律的惡棍們踐踏,原來的奴隸轉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被褫奪公權,婦女橫遭污辱。

    而且他們還記着那些墳墓。

     他們那個舊世界的一切都變了,可舊的形态沒有變。

    昔日的習俗還在繼續流行,也必須繼續流行,因為習俗是唯一留給他們的東西了。

    他們牢牢掌握着他們從前所最熟悉、最喜愛的東西,那種悠閑自在的風度、禮節,彼此接角時那種可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特别是男人對待婦女們所持的保護态度。

    男人們忠于自己從小受到教養的那個傳統,一貫是講禮貌的,謙和的;他們幾乎成功地創造了一種維護婦女的風AE?,使之不受任何她們所難以接受的粗暴行為的侵擾。

    思嘉心想,這是最荒謬不過的事,因為在過去五年中,即使隐遁得最遠的婦女也很少見過和聽說過的那種風尚,如今實際上已所剩無幾了。

    她們護理過傷員,抿阖過死堵的眼睛,蒙受過戰争烽火和災難的折磨,也經受了恐怖、逃亡和饑餓。

     但是,無論他們經過了什麼樣的情景,已經和還要完成多麼卑下的任務,他們依然是太太和紳士,在流離失所————悲慘、凄涼、無聊時仍保持忠誠,相互關心,像鑽石一般堅貞,像他們頭頂上那個破碎了枝形吊燈上的水晶玻璃一般清亮。

    往昔的歲月已經一去不複返,但這些人仍會走自己的路,仿佛從前日子依然存在,他們還是那麼可愛,悠閑,堅定,決不像北方佬那樣為蠅頭小利而奔走鑽營,決不放棄所有的昔日風尚。

     思嘉很清楚,她自己變化很大,否則她就不會做出離開亞特蘭大以來所做的那些事情;否則她現在也不會考慮去幹她正拼命想幹的那種勾當了。

    不過她的改變與他們的有所區别,至于究竟是什麼樣的區别,她暫時還說不清楚。

    也許就在于她能無所不為,而這些人卻有許多事情是甯死也不願意做的。

    也許就在于他們雖然不抱希望卻依然笑對生活,溫順地過日子,而思嘉卻做不到這一點。

     她無法漠視生活。

    她必須活下去,可是生活太冷酷、太不友善了,使得她想要微笑着為它掩飾也是不行的。

    對于她那些朋友們的寶貴品質和勇氣以及堅強不屈的尊嚴,思嘉可一點也看不上。

    她隻看到一種對事物采取微笑觀望而拒不正視的愚蠢的倔強精神。

     她凝望着跳得滿臉興奮的人們,心想他們是不是也像她那樣為種種事物所驅使,為已故的情侶、傷殘的丈夫、饑餓的兒女、失掉的土地,以及那些庇護過陌生人的可愛的住宅。

     不過,毫無疑問,他們是迫不得已啊!她了解他們的環境,比了解她自己的隻略略少一點。

    他們的損失就是她的損失,他們的苦難就是她的苦難,他們的問題也和她的問題一樣。

    不過,他們對這一切卻采取了與她不同的态度。

    她在客廳裡正注視着的這些面孔,這不是些面孔:它們是些面具,是永遠也拿不下來的極好的面具。

     可是,如果他們也像她那樣在痛切地忍受着殘酷環境的折磨(實際就是如此),那麼他們怎能保持這種歡樂的神态和輕快的心情呢?說真的,他們為什麼要裝出這副樣子來?他們真叫她無法理解和有點不耐煩了。

    她可不能像他們那樣。

    她不能用漠不關心的态度來觀察這劫後的世界。

    她好比一隻被追獵的狐狸,懷着破碎的心在拼命逃跑,想趕在獵犬追上之前到達一個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憎恨起他們來了,因為他們和她不一樣,他們以一種她無法做到也決不想做到的态度面對他們所喪失的東西。

    她恨他們,恨這些面帶笑容、腳步輕快的陌生人,這些驕傲的傻瓜,他們從喪失的事物中撈取自尊心,好像正因為喪失了才引以自豪似的。

    婦女們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她知道她們就是太太,雖然她們每天得做些卑下的活兒,也不清楚她們下次要穿的衣裳從哪兒來。

    全是些太太呢!可是她并不覺得自己是個太太,盡管她有天鵝絨衣裳和噴了香水的頭發,盡管她可以對自己的家庭出身和曾經擁有過的财産感到驕傲。

    自從她同塔拉農場的紅土地辛酸地打上交道之後,她那優美的風度就全被剝奪了,她知道自己也不會覺得像一位太太,除非她的餐桌上擺滿了銀質的和水晶玻璃的餐具以及熱AE?騰騰的美味佳肴,她的馬廄裡有了自己的駿馬和馬車,她的農場裡由黑人而不是白人拉棉花。

     "啊,這就是區别!"她歎息一聲憤怒地想道。

    "你們盡管窮,但依然覺得自己是太太,可我就不是這樣。

    這些笨蛋好像不明白,你沒有錢就不能當太太呀!"甚至在這突如起來的新發現中她也隐隐地認識到他們雖然顯得愚蠢,可他們的态度還是對的。

    愛倫如果還活着也可能這樣想。

    這使她非常不安。

    她知道她應當像這些人一樣看待自己,可是她不行。

    她也知道她應當像他們那樣虔誠地相信,一位天生的太太永遠是太太,即使已淪于AE?困,可是她不願意相信這一點。

     她一直聽人們對北方佬嗤之以鼻,因為北方佬的幫作高雅是以财富而不是以教養為基礎的。

    然而就在此刻,盡管有點異端邪說的味道,她不能不認為北方佬在這件事上是對的,即使他們在别的方面都是錯了。

    要做太太就得花錢。

    她知道,要是愛倫從女兒嘴裡聽到的這樣的話,她準會昏過去的。

    無論怎樣AE?因,都不能使愛倫引為羞恥。

    羞恥嘛!是的,這就是思嘉的感覺。

    她因為窮了,淪落到了不擇手段,吝啬和幹黑人幹的活兒,所以覺得恥辱呀! 她懊惱地聳了聳肩膀。

    也許這些人是對的而她錯了,不過,反正一樣,這些驕傲的傻瓜并不像她那樣聚精會神地向前看,甚至不惜冒喪名受辱的危險去奪回已經失掉的東西。

    要去不擇手段地撈取金錢,這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是有點太降格了。

    時世是艱難無情的。

    你如果想征服它,就得進行艱苦無情的鬥争。

    思嘉知道這些人的家庭傳統會阻止他們去作這樣的鬥争————色然以掙錢為目的鬥争。

    他們全都覺得毫不掩飾地掙錢,甚至談論金錢也是俗不可耐的事。

    當然,也有例外。

    梅裡韋瑟太太做餡餅生意,雷内叫賣餡餅,休·埃爾辛賣劈柴,托米搞承包,就是如此。

    弗蘭克也有勇氣開店呢。

     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又怎麼樣呢?那些農場主會弄到幾英畝土地過窮日子。

    那些法官和醫生會重操舊業等待再也不會來的主顧。

    可其餘的人,那些本來依靠收入過閑散日子的呢? 他們會落到什麼樣的地步呢? 但是她不會一直窮下去的。

    她不會坐下來等待一個什麼奇迹來幫助她。

    她要闖進生活中去,從那裡攫取她所能取得的東西。

    她父親作為一個窮苦的移民小夥子起家,終于掙到了塔拉那片廣大的土地。

    父親能做到的,他的女兒也能做到。

     她跟這些人不同,他們曾經将一切作為賭注押在一樁已經完蛋的事業上,如今,還在心安理得地為喪失那樁事業而感到自豪,因為據說那是值得你作出任何犧牲的。

    他們從過去汲取勇氣。

    可她則是在從未來汲取勇氣埃現在,弗蘭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來。

    至少,他擁有一個店鋪,還有現金。

    隻要能同他結婚,弄到那筆錢,她就可以使塔拉再支撐一年了。

     一年以後————弗蘭克必定會買下那個鋸木廠。

    那時她倒要親自看看那城鎮怎樣迅速繁榮,而現在,在很少有人競争的時候,誰能辦起一家木材廠誰就會有一個金礦呢。

     這時,從思嘉内心深處冒出了戰争初期瑞德說的關于他在封鎖期間賺了一筆錢的那些話。

    當時她并沒有費心思去理解這些話的意思,可現在它們變得再明白不過了,因此她奇怪為什麼當時那樣幼稚無知而認識不到呢? 在一種文明崩潰的時候也像在它興AE?時一樣,有大量的金錢好賺的。

     "這就是他預見到的崩潰,"她想,"而且他是對的。

    現在還有許多的錢讓每一個不怕艱辛的人去賺————或者去攫取呢。

    "她看見弗蘭克從對面向她走過來,手裡端着一杯黑莓酒和一碟糕餅,她這才勉強裝出一副笑臉。

    她可從沒想過是否為了塔拉值得同弗蘭克結婚。

    她明白這是值得的,所以主意一定便沒有再去想它了。

     她朝他微笑着,飲着果子酒,明知自己臉上有紅暈比任何酒AE?裡的東西都更加迷人。

    她挪動了一下裙子,讓他坐在身旁,然後故作姿态懶懶地揮動手帕,讓他能聞到香水淡淡的芳香。

    她為自己噴酒了這種香水而感到得意,因為舞廳裡别的女人誰也沒有,而且弗蘭克已經注意到了。

    出于一時沖動,他還在她耳邊悄悄說過她紅潤、芬芳得像朵玫瑰花呢。

     要是他不這麼膽小就好了!他讓她想起一隻怯懦的的棕色老野兔。

    他要是有一點塔爾頓兄弟們那樣的豪爽和熱情,或者就像瑞德·巴特勒那樣的粗野無禮,那該多好呀!不過,如果他有了這些特質,他也許就能覺察到她那故作正經地扇動着的眼睑下暗藏的拼命掙紮之情了。

    實際上,他對女人還不夠了解,想不到她打算幹什麼勾當。

    這是她的幸運,但這并沒有提高她對他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