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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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并不是那樣,"嬷嬷說着,便轉過身去,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好像宣告談話到此結束。

    她走進大廳。

    這時地闆又顫動起來,因為她在大聲喊叫:"百裡茜,孩子,搭起樓梯到閣樓,把思嘉小姐的裝衣服樣子的箱子搬下來,想辦法找一把好剪刀,可别鬧個通宵還幹不完哪。

    ""真糟糕,"思嘉滿心不高興地暗忖着。

    "我背後很快就會有一隻大警犬跟着了。

    "晚餐後,收拾完餐具,思嘉和嬷嬷把衣服樣子放在飯桌上,這時蘇倫和卡琳忙着拆窗簾的緞子襯裡,媚蘭用幹淨刷子刷天鵝絨窗簾上的塵土。

    傑拉爾德、威爾和艾希禮坐在房間裡抽煙,一面嘻嘻哈哈地看着婦女們在忙合。

    思嘉身上似乎有一股愉快的興奮之情感染了大家,但他們并不理解這種興奮的意義。

    思嘉臉上泛着紅暈,眼睛裡閃耀着光輝,老是笑個不停。

    她的笑聲讓大家都開心,因為他們已經好幾個月沒聽過她真正笑過了。

    這使傑拉爾德尤其高興。

    他的眼睛跟着她輕盈的體态轉,往常那呆滞的眼神大大減少了,而且每當她從身邊經過時都要贊賞地拍拍她的臂膀。

    女孩子們都激動得像在準備一次跳舞晚會,她們拆呀,剪呀,縫呀,仿佛在給自己做一件衣服似的。

     思嘉是要到亞特蘭大去借錢,或者必要時把塔拉抵押出去。

    可是,究竟什麼叫抵押呢?思嘉說他們可以用下一年的棉花毫不費力地贖回來還綽綽有餘呢。

    她說得那麼肯定,以緻誰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好問的了。

    當有人問起誰來借給她這筆錢時,她說:"不必管閑事,"這樣狡狯的答複把大家都逗笑了,她們紛紛開玩笑,問她的那位百萬富翁朋友到底是誰呢。

     "一定是瑞德·巴特勒船長,"媚蘭略帶揶揄的口氣說,這個看來荒謬的設想又引起大家一陣哄笑,因為他們知道思嘉最恨巴特勒,每回談到他沒有不罵他是"下流坯"的。

     但是思嘉對媚蘭的揶揄并沒有反唇相譏,而同樣在開玩笑的艾希禮一看到嬷嬷匆匆對思嘉丢了個防範的眼色,便突然不敢笑了。

     蘇倫被這種場合的晚會氣氛感動得大方起來,拿出她那件雖然舊了但還相當漂亮的愛爾蘭花邊護肩來,卡琳也堅持要思嘉穿她的便鞋到亞特蘭大去,因為這是目前在塔拉最好的一雙鞋了。

    媚蘭懇求嬷嬷給她留下足夠的開鵝絨碎起來修補她那頂舊軟帽的框邊,說那隻老公雞要不馬上跑到沼澤地裡去,便要同他那些華麗的古銅色和翠綠色尾毛分家了。

    這話惹得大家一陣大笑。

     思嘉看着那些飛針走線的手指,聽着那些笑聲,心裡暗暗感到悲痛和恥辱。

     "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對于我或者對于他們自己的整個南方正在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他們還以為,不管周圍的一切,他們誰也不會遇到真正可怕的事,因為他們還是他們,奧哈拉家的,威爾克斯家的,漢密爾頓家的,沒有什麼不同。

    甚至那些黑人也這樣想。

    多麼愚蠢的人們啊!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他們還會這樣想下去,生活下去,習以為常,一切都不會改變。

    媚蘭可以穿得破舊不堪,可以摘棉花,甚至幫我殺人,但怎樣也不會使她改變。

    她還是那個羞怯而高貴的威爾克斯太太,那個十全十美的貴婦人!艾希禮能夠面對死亡和戰争,能夠忍受受傷,蹲監獄,然後回家過這種比一無所有還要壞的生活,可他同那個擁有'十二橡樹'村農場全部産業的紳士仍然一模一樣。

    威爾有點不一樣了。

    他看到了事物的真實情形,不過他從來就是個沒有多少東西可喪失的人。

    至于蘇倫和卡琳————她們還以為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呢。

    她們以不變應萬變,因為她們覺得這局面很快就會過去的。

    她們心想上帝會創造一個尤其對她們有利的奇迹。

    然後上帝不會這樣。

    在這附近唯一會出現的就是我正要到瑞德·巴特勒身上去創造的那個奇迹……他們是不想改變的。

    也許他們不能變,我才是唯一改變了的人————可是如果我還有辦法,我也不會去改變的。

    "嬷嬷終于把所有的男人都趕出了飯廳,把門關好,然後好開始試衣裳。

    波克扶傑拉爾德上樓睡覺去了,隻有艾希禮和威爾還在前廳燈光下坐着。

    他們有好一陣沒說話,威爾嚼着煙草,像隻平靜的反刍動物。

    不過,他那張和善的面孔可非常安靜呢。

     "這次到亞特蘭大去,"他終于慢吞吞地說,"我可不贊成。

     一點也不贊成。

    " 艾希禮很快地看了眼威爾,然後将眼光移往别處。

    他什麼也沒說,隻暗自納悶是否威爾也有他心中那種可怕的疑慮。

     但那是不可能的。

    威爾并不知道那天下午在果園裡發生的事情,以及它是怎樣逼得思嘉走投無路的。

    威爾不可能注意到嬷嬷聽見說起瑞德·巴特勒的名字時臉上的那種表情;而且,威爾也不了解瑞德有錢和名聲很壞的情形。

    至少,艾希禮不認為他可能知道這些事,不過他自從回到塔拉以後已經明白,威爾像嬷嬷一樣似乎不用說便知道所有的事情,甚至在事情發生之前便有預感。

    周圍空氣中有某種艾希禮說不清楚的不祥之兆,可是他沒有能力挽救思嘉,使她不緻陷于這不祥的境地。

    那天夜裡她沒有正眼看過艾希禮一眼,她對艾希禮的那種威嚴而活潑的興奮神氣簡直吓人。

    他感到揪心的疑慮太可怕了,無法用言語形容。

    他沒有權利問她那是否屬實而使她感到侮辱。

    他緊握雙拳。

    凡是有關她的事情,他都無權過問,當天下午他已經把這種權利徹底喪失了,永遠喪失了。

    他已不能幫助她。

    誰都無法幫助她。

    不過,他想起嬷嬷和她剪裁天鵝絨窗簾時表現的那種冷峻的态度,便稍微感到欣慰了。

     嬷嬷會照顧思嘉的,無論思嘉願意與否,她都會這樣。

     "這些都是我引起的,"他懊惱地想。

    "是我把她逼到了這個地步。

    "他想起那天下午她是怎樣挺着胸脯從他身邊走開的,記得她倔強地昂起頭來的樣子。

    他的那顆由于自己的無能而破碎、由于對方的仰慕而被誤解了的心在向她靠近。

    他知道在她的詞彙裡沒有"仗義"這樣的字眼,如果你說她是你平生所見最勇敢的女人,她會瞠目而視,莫名其妙。

    他知道,她不會了解,當他覺得她勇敢時曾将多少真正高尚的事情都歸于她。

    他知道,她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勇敢地面對生活,用她自己堅韌的精神去抵抗可能遇到的任何困難,以不承認任何失敗的決心勇往直前,即使發現失敗已不可避免,也繼續戰鬥下去。

     但是,過去四年他也看到了另一些不肯承認失敗的人,一些明知處境十分危險,但憑自己的勇氣而慷慨以赴的人,結果他們還是失敗了。

     他在陰暗的客廳裡注視威爾,心想他從沒見過像思嘉·奧哈拉身上所擁有的這種勇敢,她要穿戴用她母親的天鵝絨窗簾和公雞尾毛做的衣帽,動身去征服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