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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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架搜羅一空。

    他驚訝地發現,他還沒有把這些藏書全部搜羅完,就已經通過布魯伊·威廉姆斯的郵政卡車搞起了一個流動圖書館。

    這輛卡車總是不斷地裝着書籍--這些破舊的、翻爛的書在德羅海達、布格拉、底班-底班、布魯恩·Y·普爾、坎南穆塔和伊奇·烏伊斯奇之間的道路上旅行着,吸引了那些渴望精神食糧和渴望逃避現實的人。

    珍貴的故事書總是隻有其去而無其還:不過,拉爾夫神父和修女們仔細地記下了哪種書在外面保持的時間最長,然後,拉爾夫神父就通過基裡新聞社訂購幾套,并且若無其事地在瑪麗·卡森那裡報帳,作為她對"聖十字叢林文學藏書協會"的捐贈品。

     ①19世紀8O年代,《悉尼報》發動了一場"澳大利亞人的澳大利亞"運動。

    90年代,在生氣勃勃的I·F·阿奇巴爾德的領導下,形成了一種新的文學力量,以邊區叢林居民的民歌、民謠、民間傳說為基礎,在民歌、民遙和短篇幅小說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這個文學流派在澳大利亞被稱為"叢林文學"。

    --譯注 那時候,要是在書中發現一個純潔的親吻,就算是運氣不錯了;那是個性愛的情節決不會引起興奮感的年代,因此,哪些書是給成年人的,哪些書是給大一些的孩子看的,其界線很難嚴格劃分。

    帕迪這種年紀的人最愛讀的書,孩子們也愛看;這并不是什麼丢臉的事。

    例如《小不點兒和袋鼠》,描寫吉姆和諾拉的叢書《死水潭》,伊尼絲·風恩大大的不朽之作《我們在荒僻的北昆士蘭》。

    晚上,他們在廚房裡輪流高聲朗讀班卓·帕特森和C·J·丹尼斯的詩。

    節奏輕松自由的《從斯諾依河來的人》使他們激動顫栗;《多愁善感的家夥》使他們縱聲大笑;約翰·奧哈拉的《歡笑的瑪麗》使他們潸然淚下。

     我給他寫了一封信,  打探他的消息。

      信兒寄到萊徹蘭--幾年前我認識他的地方;  認識他時;他在剪全毛;噢,信兒快快飛去!  地址試寫上"奧沃弗羅·克蘭西"  誰料竟打聽到了他的消息,  (我想,回信定是指甲蘸着柏油寫成)  寫信的是他的患難兄弟。

      我把它抄寫下來,逐字愛句:  "克蘭西到昆士蘭趕牲口,  天知道他住在何地!"  在我飄忽的遐想中,克蘭西悄悄向我走來。

      他趕着牲口到了西行的必經之地:他到了庫珀。

      一隊隊牲口緩緩前行,  克蘭西跟在後面。

    小曲兒唱了起來,  快活喲,趕牲口的生活。

      城裡人永遠不會明白。

      叢林是他的好朋友,  "沙沙"唱歌,迎接他的到來。

      風兒飒飒吹,流水潺潺多歡快,  他眺望平川上的燦爛陽光,  夜晚,仰望一天星鬥,閃爍着奇光異彩。

     人們都喜歡這篇《住在奧沃弗羅的克蘭西》;班卓是他們最喜歡的詩人。

    也許,這些詩不過是些蹩腳的打油詩,但這些詩本來就不是打算寫給上等人看的;它們是為人民而寫,屬于人民。

    在那個時候,大多數澳大利亞人都能背誦這類詩歌。

    比起正規學堂裡教授的丁尼生①和華茲華斯②的詩來,他們對這些詩要熟悉得多。

    這些詩之所以被戴上了打油詩的帽子,不過是因為它們把英國寫成了一個遠不可及的極樂世界罷了。

    叢生的水仙花和日光蘭對克利裡家人來說毫無意義,他們住的地方不長那些花。

     ①艾爾弗雷德·丁尼生,18O9--1892,英國著名詩人。

    --譯注  ②威廉·華茲華斯,1770--1850,英國著名"湖畔派"詩人。

    --譯注 克利裡一家人對澳大利亞叢林澤影的理解勝于一切,因為奧沃弗羅就是他們的後院,詩裡寫的是遊牧路線上放羊的生活實際。

    在巴溫河畔,有一條曲曲彎彎的正式遊牧路線,這是為了從東半部大陸的一端将生活用品運送到另一端的自由往來的官家土地。

    舊時,那些牲口商和他們好成群結隊的、饑餓的、糟蹋草地的牲口群是不受歡迎的。

    當那些20頭到80頭一群的龐大閹牛隊伍從牧場主們最好的牧草中間緩緩通過的時候,真是招人憎恨。

    現在,由于遊牧官道已經從地圖上消失,浪遊者和本地居民的關系就和睦多了。

     偶爾騎馬而來,求一口啤酒,聊聊天,吃一頓家常便飯的牲口商是受歡迎的。

    有時,他們帶着婦女,趕着由擦破了皮毛的、過了時的種馬駕轅的輕便馬車,車邊挂着一圈壺啊、罐啊、瓶啊,叮叮當當地作響。

    這些在内地從基努瓦到帕魯,從貢德溫迪到甘達該,從凱瑟林到庫裡漂泊遊蕩的女人是最令人愉快的女人,也是最難相處的女人。

    這些奇怪的女人從來不知道頭頂上該有屋頂,或覺得她們那鐵硬的脊骨下該有木棉褥墊。

    沒有男人能勝過她們;她們吃苦耐勞、忍饑熬寒,永不停息地用雙腳走遍了全國。

    她們的孩子就象沐浴着陽光的樹林中野生的小鳥一樣。

    他們的父母有時端着茶杯聊天,一邊山南海北地扯着,一邊交換着書籍。

    有時,他們答應把含含糊糊的口信捎給某某人,或沒完沒了地扯着格納化加的牧場主手"波末"①的種種稀奇古怪的傳聞;這時候,那些孩子們羞澀地躲在馬車輪子後邊,或一溜煙跑到木堆後面藏起來。

    不管怎樣,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這些浪迹萍蹤的漂泊者們将會為他們的孩子、妻子、丈夫或夥伴掘一個墳墓,把他們掩埋在運送牲口的道路上的桉樹下。

    這些樹看起來樣樣都差不多,隻有他們自己才能認出墳墓在哪一棵樹下。

     ①澳大利亞人和新西蘭人對剛剛從英國遷來的移民的賤稱。

    --譯注 梅吉連"生活的實際"這種陳腐的詞彙都不懂,因為環境把她的每一條學習之路都堵住了。

    她父親在家庭男女成員之間劃了一條嚴格的界線:決不在女人面前談論牲口繁殖育種和交配的事,男人們不穿好衣服也決不出現在女人面前。

    那種有可能透露出此類蛛絲馬迹的書是決不會在德羅海達出現的。

    也沒有與她同齡的朋友幫助她。

    她的生活就是為了這個家的各咱需要而苦幹。

    在這個家的周圍,根本沒有男女之事。

    家内圈地裡的牲口幾乎都不生育。

    瑪麗·卡森不搞馬匹的繁育,她的小馬都是從布格拉的馬丁·金那兒買來的;他幹這一行。

    除非一個人是專門幹繁殖馬匹的,否則種馬就是多餘的東西,因此,德羅海達沒有種馬。

    不過這裡有一頭公牛,這是一頭又野又兇的牲口,它的圈棚被嚴格地建在圈地之外。

    梅吉對它怕得要命,從不到它附近的地方去。

    狗都關在窩裡,拴着鍊子。

    在帕迪或鮑勃的監視下,狗的交配是以科學方法進行的,但也得在圈地之外。

    這裡也沒有機會見到豬,梅吉對喂豬既厭又恨。

    事實上,梅吉除了照看自己的兩個小弟弟之外,沒有機會看到任何人。

    無知乃愚昧之本,一個未被喚醒的軀體和頭腦,對于那些本來能自動地使人明白事現的偶然事件是麻木不仁的。

     就在梅吉15歲生日之前,暑熱将要達到讓人無法忍受的頂峰時,她在自己的内褲上發現了棕色的、不均勻的斑斑血迹。

    一兩天之後,血迹沒有了;但是,六個星期以後,血迹又重新出現,這使她的羞澀變成了恐懼。

    第一次的時候,她認為這是下體不幹淨而留下的痕迹、這使她感到恥辱。

    但是,當它們第二次出現的時候,則明明白白是血了。

    她想不通血是從哪兒來的,但她猜想是來自她的下體。

    這緩慢的出血三天之後便停止了,而且有兩個月沒再出現。

    她偷偷地把内褲洗了,沒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因為畢竟大部分衣物都是由她洗的。

    接踵而來的打擊給她帶來了痛苦,使她第一次冷靜而嚴峻地考慮她的生命了。

    這次血流得很多,流得太多了。

    她偷偷拿了一些那對雙生子的廢尿布,墊在内褲,生怕血會透出來。

     死神像幽靈一樣突然降臨,帶走了哈爾,但是這種慢慢消耗生命的出血更讓人膽戰心驚。

    她怎麼可能去找菲和帕迪,将她下體得了這種極肮髒的、說不出口的病而将要死去的新情況向他們說破呢?隻有去找弗蘭克,才可能把她的苦水倒一倒,可是弗蘭克已經遠走高飛,不知到哪兒去了。

    她曾經聽那些女人們在喝茶閑談時,說起過他們的朋友、母親或妹妹,因為得了瘤子和癌而可怕地慢慢死去。

    梅吉似乎相信她一定是長了什麼東西,在逐漸吞吃她的内髒,并悄然地向她那顆悸動的心髒一路吞吃下去。

    哦,她不想死啊! 在她的頭腦中,對于死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不知道在進入另一個世界時将會是什麼樣子。

    宗教信仰對梅吉來講,與其說是一種靈性感受,毋甯說是一堆條文戒律;宗教信仰對她毫無助益。

    塞滿了她那莫名其妙的頭腦中的片言隻語,全都是由她的雙親、朋友、修女、教士們喋喋不休地灌進去的;在書裡,壞人總要遭報應的。

    她無法想象大限來臨時是什麼樣子,她夜複一夜地惶恐地躺在那裡,試圖想象死亡就是永恒的黑夜;或者是通往遠方金色樂土而要跳越過去的一條冒着火焰的深淵;或者是置身在一個巨大的圓球之中,裡面站滿了歌聲直于雲霄的唱詩班和從其大無比的彩色玻璃窗内透進來的淡淡的光線。

     她變得非常沉默了,不過,她的樣子和斯圖那種甯靜的、如夢如癡般的孤獨完全不一樣。

    她的神态就象是一隻在巨蛇怪①的凝視下吓得一動不動的小動物。

    要是有人猛地和她講話,她會跳起來;要是那一對嬰兒哭着要她,她也會因為忽略了他們而深感痛苦,趕緊大驚小怪地亂忙一通,以補其過。

    不管什麼時候,隻要她有片刻空閑,便要跑到墓地去看哈爾,他是她唯一認識的死者。

     ①西方傳說中一種一瞪眼或一叫便要死人的蛇怪。

    --譯注 每個人都發覺了她的變化,但是他們僅僅認為這是因為她長大了;他們從未親自問過她那不斷加重的思想負擔是為了什麼。

    她把自己的抑郁之情掩藏得太好了。

    往日的教訓已經被徹底接受,她具有非凡的自我控制能力和強烈的自尊心。

    誰都不會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表面的不動聲色會保持到底的,菲、弗蘭克和斯圖爾特已經是有例在先,而她身上也流動着同樣的血液,這是她本性的一部分,是她繼承下來的遺産。

     但是,由于拉爾夫神父常常以德羅海達來,他發現梅吉的身上起了深刻的變化,從一個俏麗的姑娘變成了一個毫無生氣的人。

    因此他的關懷便迅速地變成了擔擾,随後又變成了恐懼。

    這種衣帶漸寬、精神不振都是在他那銳利的雙眼下發生的;她悄悄地從他的身邊疏遠,他無法容忍她變成另一個菲。

    那尖削的小臉瘦得隻剩下一對呆望着可怕前景的眼睛,那從未被曬黑過或長過雀斑的柔弱暗澀的皮膚變得更加半透明了。

    他想,倘若這種情況繼續下去的話,她就會象吞下了自己尾巴的蛇那樣,在自我折磨中把自己搞垮。

     唔,他要想想他是否必須采取強制手段扭轉她的這種狀态、這些日子,瑪麗·卡森盤問得極嚴,對他在牧工頭家度過的每一刻都充滿了嫉爐,而這位不動聲色、城府甚深的男人隻好用無比的耐心來對抗她那隐藏的占有欲。

    即使他在梅吉的身上格外傾注心力,也不能完全壓住他在政治上的才智。

    當他看到自己的魅力在象瑪麗·卡森這種火氣大、脾氣拗的人的身上發生了作用時,他感到了一種滿足。

    長期以來,他對孤獨的梅吉的幸福關懷備至,這使他焦躁不安,輾轉反側。

    同時,他承認還有另一個孤獨的人與梅吉同時存在着:那就是這個被他擊敗的冷酷殘忍的母老虎,這個被他愚弄的傲慢專橫的女人。

    哦,他一直就打算這樣幹的!這個老蜘蛛決不會從他這裡得到什麼好處。

     終于,他設法擺脫了瑪麗·卡森,和梅吉一起來到了小小的墓地中,站在那蒼白的、表情平和、毫無複仇之心的守護神的陰影下。

    梅吉的臉上透出畏縮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