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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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繼續留在梅吉的心中。

    有些人活下去的願望十分強烈,有些人并不那麼強烈。

    在梅吉身上,生的願望就像鋼纜一樣頑強而又富于韌性。

     當拉爾夫神父和醫生一起走進來的時候,看到她已經打起了精神。

    她默默地指了指走道,但是并不打算跟他們去。

    由于瑪麗·卡森給神父宅邸打了一個電話,教士久藏在心中的一樁心事才如願以償:那就是到梅吉身邊來,和她在一起,把他這個局外人的某些話告訴那個可憐的年幼的女性,就是告訴她本人。

    他懷疑,是否還有另外一個人能完全理解哈爾對她意味着什麼。

     但拉爾夫還是忙了半天才抽開身。

    在靈魂尚未離開屍體的時候,要進行最後的禮拜式,還要去看望菲,看望帕迪,給他們一些實際的建議。

    醫生已經走了,盡管他情緒十分沮喪,但是,由于醫生長期習慣于這種不幸,以及他那無所不包的業務,這種事對他來說已經是例行公事了。

    據人們說,無論如何,他是幫不上忙的,這裡離他的醫院和那些受過專門訓練的醫護人員太遠了。

    這裡的人們得碰運氣,得面對着惡魔,硬挺下去。

    他的死亡證明書将寫明是"哮吼"①。

    這是一個信手拈來的病名。

     ①一種喉頭炎,舊稱格魯布喉炎,或義膜性喉炎。

    --譯注。

     拉爾夫神父終于沒有什麼人可看望了。

    帕迪到菲那兒去了,鮑勃和其他的男孩子到木工房去做一具小棺材。

    斯圖爾特呆在菲卧室的地闆上,他那完美的側影和窗外夜空襯托出的菲的側影是如此相像。

    她正躺在枕頭上,抓着帕迪的手,菲壓根沒注視過投射在寒冷的地闆上的雜亂的暗影。

    時間已經是早晨5點鐘,雄雞在昏沉沉地騷動着,但是天還要黑好一陣呢。

     拉爾夫的脖子上依然繞着紫紅色的聖帶,他已經忘記還在戴着它了。

    他俯身把廚房裡奄奄一息的火拔旺,燃起了熊熊的火苗,又把身後桌上的燈擰小,在梅吉對面的木凳上坐了下來,望着她。

    她已經長大了,穿上了一步能跨七裡格①的靴子;這預示着他将要被甩在後面,被她超過去。

    他望着她,這時,他感到一種強烈的不滿足的感覺;在以前的生活中,他經常懷疑自己的勇氣,但今天這股不滿足感卻比那種令人痛苦、困惑的懷疑來得更強烈。

    他到底怕什麼?他不敢正視的到底是什麼?他能夠做到比别人都堅強,都無所畏懼;然而,恰恰在他最不希望那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出現的時候,内心深處卻偏偏期待着它的出現;它悄悄地溜進了他的意識,使他嘗到了恐懼的滋味。

    可是,比他晚生18年的梅吉卻不理會他的恐懼,徑自長大成人了。

    ①一裡格等于三英寸。

    --譯注。

     她并不是一個聖女,或是比最好的東西還要美好的什麼。

    她隻不過是從不抱怨,她具有善于容納一切的天賦--或許這就是禍根?不管已經失去了什麼,或将要有何遭逢,她都能勇敢地承受下來,将其儲藏起來,投進她生存的熔爐中當作燃料。

    是什麼教會她這樣的?這本領能教嗎?或許這隻是他在幻想中臆想出來的她?這實際上有關系嗎?有一點更為重要:她實際上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者他認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哦,梅吉。

    "他無能為力地說道。

     她轉過身來,凝視着他,盡管她很悲痛,還是向他投來了毫不摻假的、充滿了愛的一笑。

    這是恣意縱情的笑,在她的世界中,還沒有成年婦女那種清規戒律和壓抑收斂。

    這樣的愛使他神馳意蕩,魂奪魄消,使他渴望向自己時時懷疑其是否存在的上帝發誓,讓自己成為人類中的一名重要人物,但這人又不是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

    這就是那未知的東西嗎?哦,上帝啊,為什麼他這樣愛她?但是,像往常一樣,誰也不能給他答案,而梅吉仍然坐在那裡向他微笑着。

     黎明時分,菲起來做早飯了,斯圖爾特在幫着她。

    這時,史密斯太太和明妮、凱特回來了。

    四個女人一起站在爐旁,壓低嗓音,用單調的聲音交談着;她們組成了一個充滿了悲傷的小團體,這種悲傷梅吉和教士都無法理解。

    吃過飯之後,梅吉去給男孩子們做就的小木箱子鋪襯裡,想方設法将它弄得光滑一些,做些修飾。

    菲默默無語地給了她一件白緞子睡衣,由于年深日久,這件衣服已呈牙白色了;她将睡衣上的條帶固定在那木箱内部的硬框上。

    在拉爾夫神父把一條毛巾布墊料放進去的時候,她用縫紉機将緞子塊縫制成了襯墊。

    然後,他們一起将村裡用圖釘固定在适當的位置。

    這些做完之後,菲給那孩子穿上了他最好的絲絨衣服,将他的頭發梳好,放進了那柔軟的小窩裡;這小窩散發着菲的氣味,而不是曾做過他母親的梅吉的氣味。

    帕迪将蓋子合嚴,他落淚了;這是他失去的第一個孩子。

     多年來,德羅海達的那間接待室一直當作小禮拜堂使用。

    它的一端經過了改建,懸挂着瑪麗·卡森為聖瑪麗·杜梭修女們置辦的金光閃閃的服裝,花了數千鎊在上面綴滿了花紋。

    這間屋子是史密斯太太裝飾的,祭壇上放着從德羅海達的花圃裡采來的冬季的花朵,有香羅蘭,早發的根株,遲發的玫瑰和石竹之類的一團一簇的花以及幾幅褪了色的畫。

    屋子裡充滿了一種不可思議的香味。

    拉爾夫神父就是在這裡穿着不帶花邊的白長袍和沒有任何裝飾的十字褡做追思彌撒的。

     與内地人多數大牧場一樣,德羅海達死去的人都葬在自己的土地上。

    墓地在園地的外面,靠近小河那柳樹成蔭的岸邊,周圍是一圈上了白漆的熟鐵栅欄。

    即使在這種幹旱的時候,墓地依然一片蔥翠,因為這裡是由莊園的水箱灌溉的。

    邁克爾·卡森和他那個早夭于襁褓中的兒子就葬在這裡的一座堂皇的大理石墓穴裡;頂部的人字牆上有一個握着出鞘利劍的、真人大小的守護神,護衛着他們的安息。

    但是,在這座陵墓的周圍,大約有十來個不那麼誇飾的墳,僅僅立着素白的木十字架,白色的槌球狀鐵環整整齊齊地攔出了它們的墓界。

    有些墳上隻孤零零地寫着名字:一個在工棚的打架中死去的不知其親戚是何人的剪毛工;兩三個在有生之年最後一個落腳之處是德羅海達的遊民;幾個在牧場中發現的性别不明的無名氏的遺骨;邁克爾·卡森的中國廚師,他留下的墳墓上是一座古雅的紅色飛檐式墓碑,憂傷的小鈴似乎在不停地敲出他的名字:"郗新,郗新,郗新";還有一個買賣牲口的商人的墳墓,他的十字架上僅僅寫着:"塔克斯坦德·查理。

    他是個好夥計。

    "此外還有一些女人的墳墓。

    但是産業主人的内侄哈爾的墓可不能這麼寒伧。

    他們将那自制的箱子寄放在陵墓内的一個架子上,把上面那扇鍛制的青銅門合上。

     過了一會兒,除了偶爾提上幾句之外,他們都不再談起哈爾了。

    梅吉将她的哀傷獨自留在心頭,她的痛苦有一種孩子們所特有的、莫名其妙的凄楚,既誇張又神秘;然而小小年紀的她卻把這種感情掩藏在日常的活動之下,使它的重要性降低了。

    除了鮑勃之外,這件事對其他男孩的影響甚小,鮑勃已到了鐘愛他的小弟弟的年齡了。

    帕迪深感悲傷,但是,誰也不知道菲是否傷心。

    她似乎離丈夫和孩子們愈來愈遠,離一切感情愈來愈遠了。

    正因為這樣,帕迪對斯圖關注他母親的作法感激不盡;斯圖對母親充滿了一種深沉的柔情。

    隻有帕迪才清楚菲是怎樣看待他沒和弗蘭克一起從基裡回來的那一天的。

    那時,她那雙柔的和灰眼睛中沒有情緒激動的光芒,沒有冷酷之色,也沒有責備之意,沒有恨也沒有悲傷。

    仿佛她就是束手等待着這一打擊的到來,就像一條被判死刑的狗在等待着那緻命的一槍,明知是命中注定,但又無計規避。

     "我早就知道他不會回來了。

    "她說道。

     "他也許會回來的,菲,隻要你盡快給他寫封信。

    "帕迪說。

     她搖了搖頭,但是菲這個人是不會做出什麼解釋的。

    弗蘭克遠離德羅海達和她,去過一種新生活,這樣倒好一些。

    她深知自己的兒子,确信她說一句話就會把他召回來,所以她決不能說那句話。

    假如因感到生活失敗而覺得時日悠悠、痛苦辛酸的話,她一定要默默地忍受下去。

    帕迪不是她所要選擇的男人,可是世上決沒有比帕迪更好的人了。

    她不是那種感情強烈得無法自恃而還俗偷生的人,她曾經有過嚴酷的教訓。

    差不多有25年了,她壓抑着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激動,她深信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這片土地上無窮循環的生活在有節奏地進行着。

    第二年夏天,雨來了;這不是季雨,而是季雨的副産品。

    雨水注滿了小河和水箱,救活了幹渴的草根,揩盡了悄然四落的塵土。

    男人高興得幾乎流出了淚水,他們做着這一季節中固定要做的營生。

    人們心裡有了底,牲口再也用不着手工喂養了。

    草地綿綿延延,一直伸向長勢茂盛的樹林,在那裡被矮樹叢截斷;草地要應付使用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但并不是基裡的所有牧場都是這樣的,一個牧場到底要養多少畜口,全要看放牧人如何進行管理;對于德羅海達這樣廣袤的牧場來說,它的牲畜飼養數量是不足的。

    這就意味着青草可以支持得更久。

     接着,就是給母羊接羔,要亂哄哄地忙上好幾個星期,這是牧羊日程上最繁忙的季節。

    每一頭生下來的羊羔都得抓住,在尾巴上套上标志環,在耳朵上打上記号;如果是一隻公羊,沒有喂養的必要,就得将它閹了。

    洗去羊羔身上的血是一件腌(月贊)而又令人生厭的活兒,但它是在短時間内從成千上萬隻羊羔中吃力地閹割雄羔的唯一方法。

    羊的兩隻睾丸被手猛地捏住,用嘴咬掉,吐在地上。

    羊羔的尾巴用無法伸縮的薄箍帶套上,這樣無論是雄羔還是雌羔,它們的尾部都逐漸失去維持活力所必需的血液循環,于是便開始發腫、萎縮、脫落。

     這裡的羊是世界上毛最細的綿羊,其規模之大,用人工之省,在别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是聞所未聞的。

    所有的一切都适合完滿地生産出質地上好的羊毛。

    先是羊臀去毛工序:綿羊臀部的周圍。

    惡臭的糞便和蠅卵與塗傷口的焦油黑呼呼地粘成一團,這一部位必須不斷地仔細剪去。

    或加上T字型撐架。

    這是一種比較輕松然而卻讓人很不愉快的活兒,臭氣熏人,蒼蠅亂飛。

    因此,付的工資要多一些。

    然後是浸洗工序:成千上百隻咩咩叫着的、活蹦亂跳的小羊被連趕帶拉,弄得暈頭轉向;它們進進出出地經過苯溶液洗浴,消滅掉它們身上的扁虱、害蟲和寄生蟲。

    還有灌腸工序:所施用的藥物,通過一個大注射器從羊的喉嚨強行注入,以驅除其肚内的寄生蟲。

     羊身上的活兒永遠是沒完沒了的,一件工作剛剛結束,也就是另一件工作的開端。

    它們被聚攏成群,分成等級,從一個牧場趕到另一個牧場;有的進行交配,有的不進行交配;有剪毛的。

    有加支撐的,浸洗,灌腸;有的屠宰,有的運出去賣掉。

    德羅海達養了大約一千頭與綿羊一樣上好的第一流的菜牛;但是,綿羊要賺錢得多。

    所以在好年景,德羅海達差不多以每兩英畝的土地養一隻羊。

    大約共有12萬5千隻羊。

    由于這些羊都是美奴利細毛綿羊,所以從不當作菜羊出售。

    每年美奴利綿羊剪完毛之後,便将它們變為皮張、羊毛脂、羊油和膠出售,這些東西隻對制革者和無用家畜收買者有用處。

     逐漸地,那些叢林文學作品①變得有意義了。

    對克利裡一家來說,讀書比以往變得更重要了。

    由于德羅海達與世隔絕,因而他們與大千世界的唯一接觸就是通過那些妙不可言的文學。

    但是,和韋漢一樣,附近既沒有借閱書籍的圖書館,也不可能每個星期到鎮上去取一趟郵件和報紙,或借閱圖書館書架已新到的書籍,這也和在韋漢時一樣。

    拉爾夫神父彌補了這一欠缺;他把基蘭博圖書館、女修道院和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