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的《格拉迪沃》中的幻覺與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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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 孫慶民譯 索宇環校 邵迎生修訂 按語 本書是弗洛伊德以精神分析觀點闡釋文學作品的一部心理美學代表作。

    該書緊緊圍繞《格拉迪沃》一書中幻覺與夢的關系,揭示了壓抑、幻覺與精神錯亂的起因、夢的形成與解釋、性欲生活的作用、治療心理疾患的方法等一系列理論問題。

    它不僅溝通了心理學與文學的聯系,而且還開拓了精神分析美學研究的新領域。

     第一章 有些人想當然地認為,本書[8]作者已經通過自己的努力解決了夢的本質問題,可是卻在某一天對夢的種類問題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而這些又是他們從未做過的夢&mdash&mdash一些由想象豐富的作家創造并用來在一個故事中塑造人物。

    如果有人想對夢的種類問題進行研究,這似乎是在浪費精力且不可思議。

    但是,如果換個角度來看,這種想法可能也有幾分道理。

    認為夢具有某種意義并且可以做出解釋的人寥若晨星。

    如果讓科學家或大多數受過教育的人對一個夢做出解釋的話,他們會對此付之一笑。

    相反,那些偏于迷信和因循守舊的普通人卻堅信夢是可以解釋的。

    《釋夢》的作者在正統科學的責難面前,甘冒風險充當迷信和複古者的同黨。

    的确,長期以來人們就一直在沖破種種禁忌,試圖揭開夢的面紗,隻是一無所獲。

    《釋夢》的作者并不相信夢境能夠預測未來,但他也不完全否定夢境與未來之間存在着某種聯系。

    因為通過千辛萬苦對夢做了一番分解之後,他發現夢本身原是做夢人的某種願望的反映,而誰能否認人為的願望不是針對未來的呢? 我剛才講過夢是願望的實現。

    任何一個有膽量來讀這本深奧難懂的書的人,任何一個不因貪圖省事而把一個簡單明了的問題硬說成是深奧複雜,甚至為此目的而不惜犧牲自己的誠實品格和扭曲真理本來面目的人,都能從我提到的這本書中找出闡述這一論題的詳細證據。

     同時,他也可能在讀書的過程中形成一套反對意見,否認夢就是願望的實現的說法。

     可是這麼說,那就把話題扯得太遠了。

    現在的問題不是要弄清夢的意義是否能解釋成願望的實現,也不是要澄清夢的意義是否常常代表着一種渴求、一種意願或反映等。

    相反,我們首先要來研究的問題是夢究竟是否具有意義,是否可以把夢看成是意識活動。

    科學的回答是否定的。

    科學将夢看作是一種純粹的生理過程,因此,也就根本沒有必要去探尋什麼夢的意義或目的。

    科學還認為,生理刺激在睡眠的過程中作用于腦的某個部位,因此也就使腦内浮現出這個或那個意念,沒有任何精神性的内容,也就是說好比是大腦的抽搐,根本算不上什麼有意義的活動。

     在這場關于如何評價夢的争論中,富有想象力的作家似乎是站在了古人、笃信迷信的大衆和《釋夢》的作者一邊。

    因為當一個作家通過他的想象的夢來塑造他的人物時,他所遵循的是一條日常經驗,即人們的思想感情會一直延續到睡夢中去。

    此時作家的目标僅僅是通過主人公的夢來描述他們的心理狀态。

    不過富有創造力的作家都是些可貴的盟友,他們所提供的證據應該得到高度的肯定,因為他們知道發生在人與天之間的衆多事情,這些事情是單憑傳統哲學無法夢想到的。

     他們對人類意識的了解遠遠超過了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因為他們的素材來源是正統科學尚未得到的。

    我們希望承認夢具有某種意義的作家們所提供的這一證據再明确一點。

    如果讀者是一個态度嚴謹挑剔的人,那麼他很可能認為作家既不支持也不反對特定的夢具有某種心理意義的觀點,他們隻是想說明沉睡的大腦是如何在清醒意識的殘餘因素的刺激作用下作抽搐運動的。

     當然,即使是這一保守冷靜的觀點,也不能降低我們對作家們拿夢做文章的興趣。

    即使這一探究不能給我們提供有關夢的本質的内容,我們也許能夠從這一角度對創作本質有更進一步的認識。

     真正的夢已經被人們認為具有自由的和無規則的結構,而現在我們又面對着對夢的大膽模拟。

    然而,精神活動遠不像我們所猜想的那樣自由和随意,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什麼自由和随意性。

    我們在客觀世界中稱之為機會的東西可能用精神活動分析成規則。

    同樣,精神生活中的随意也遵循一定的規則,隻不過我們現在才開始隐約感覺到。

    那麼,就讓我們來看看自己能發現什麼! 我們進行這次探究可以采取兩種方法。

    一種方法是深入到一個作家在他的一部作品中創造的夢當中去;另一種方法是把不同作家的作品中使用夢的例子搜集在一起加以比較對照。

    後一種方法或許是更加有效和唯一可行的,因為它一下子把我們從困境中解脫出來,使我們不必為難于使用作為一個群體的&ldquo作家們&rdquo這個人造概念。

    在考察過程中,這一群體将分化為具有不同特色的個體,其中有一些作家我們一貫敬仰為人類内心世界的最深刻的觀察家。

    然而,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要拿出一些篇幅來用于第一種方法的研究。

    最初想到這種研究方法的人中有一個人[9]回憶說,在他剛剛讀過的一部小說中,有好幾個非常相似的夢,他不禁想用《釋夢》介紹的方法去解釋。

     他承認這部小說的題材以及背景在給他帶來愉快方面無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小說中的故事發生在龐貝古城,講述的是一個年輕的考古學家把自己的興趣從現世生活轉移到經典古迹上來。

    他沿着一條奇怪的,但卻合乎邏輯的路線走,結果又回到了現實生活中來。

    在閱讀這一充滿詩意的故事時,讀者頭腦中會産生各種各樣與小說情節相關的念頭。

    這部作品就是威廉·詹森寫的短篇小說《格拉迪沃》關于&ldquo龐貝的幻想&rdquo。

     現在,我應該要求讀者們先把這篇文章置于一邊,花點時間來熟悉一下《格拉迪沃》這部作品(它最早擺進書店是在1903年)。

    這樣,我在後面再提及該作品的内容時,讀者可以知道我在說什麼。

    考慮到有些讀者已經讀過《格拉迪沃》這部作品了,因此我将隻簡要介紹一下故事的核心内容。

    同時,我希望借助讀者的記憶力能恢複該作品因被我抽象分析而失去的魅力。

     諾伯特·漢諾德是一位年輕的考古學家。

    他在羅馬一家文物博物館裡發現了一件浮雕。

    他深深地被這件浮雕所吸引,當他終于弄到了一件該浮雕的石膏模型時,他非常高興,因為這樣他就可以把它帶回到他在德國一所大學裡的書房中,懸挂在牆上,每天進行觀賞。

    這件雕塑表現的是一位發育成熟的姑娘正在邁步前行,她的裙服随風飄起,露出她的一雙穿着涼鞋的腳。

    一隻腳穩穩地踏在地上,另外一隻腳從地上擡起正欲前移,隻有腳趾頭輕觸地面,鞋心與腳後跟幾乎與地面垂直。

    或許,正是這個不尋常的有獨特魅力的優美步态,引起了雕塑師的興趣,并在幾百年後引起了一位欣賞它的考古學家的注目。

    [10] 小說叙述的一個基本心理事實是主人公對浮雕發生的興趣。

    這一點開始肯定不能為讀者接受。

     &ldquo諾伯特·漢諾德博士,一位考古學講師,從他所研究的學科角度來看,事實上他在這件雕塑身上并未找到任何可以引起他特殊興趣的東西。

    &rdquo(3)[11]&ldquo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究竟是什麼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隻知道有某種東西在吸引着他,而且那種作用仍在持續。

    &rdquo但是,他的頭腦中卻不斷地展開對那件雕塑品的想象,一刻也沒有停止過。

    他發現雕塑具有某種&ldquo現代&rdquo的氣息,仿佛藝術家在過去的某一時刻隻朝大街瞥了一眼,便從&ldquo生活中&rdquo抓住了并雕刻出了它。

    他給那位以這種姿态走路的姑娘取名&ldquo格拉迪沃&rdquo&mdash&mdash向前走去的姑娘。

    [12]他編造了一個關于她的故事,她肯定出生于一個貴族家庭,或許她父親是古羅馬一位市政官員,在谷物女神色列斯手下效忠,而這位姑娘正走在去神廟的路上。

    稍後,他發現這姑娘平靜、沉着的天性與一個都市的喧嚣和繁忙格格不入。

    他覺得她更像旅行到了龐貝城。

    在那裡她沿着挖掘出來的古老的石階前行,所以她在下雨的天氣裡從街道的一邊走到另一邊,而腳卻未被打濕,旁邊還有四輪馬車駛過。

    她的那張臉讓他覺得這姑娘像希臘人,他進而推斷她該是海倫的後裔。

    年輕的考古學家把他所學到的考古學知識,一點一點地運用到對這件浮雕的原型的想象中去。

     現在他卻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個看似科學的問題需要解決,這就是他要做出判斷,&ldquo格拉迪沃的步态究竟是不是雕塑師依據生活原型複制出來的。

    &rdquo他覺得他自己是無力再現那種步态的。

    為了驗證這種步态的&ldquo真實性&rdquo,他&ldquo親自在生活中觀察,以求清除謎團&rdquo。

    然而,這卻使得他進入了一個他從未有過的行為過程。

    &ldquo到目前為止,女性這個概念對于他來說與大理石或青銅之類無甚大異。

    他還從未認真地留心過在現實生活中的形象代表。

    &rdquo對于他來說,社會義務這個概念一直是一件令人讨厭而又無法逃避的事情。

    在社會中,當他遇到一些年輕的女士時,他從來不認真地看她們一眼,以至于下次再與她們相遇,他會無動于衷地與她們擦肩而過。

    他這樣做當然不會給女士們留下什麼好印象。

    然而現在,他所承擔的科學任務卻促使他在晴朗(更多的是在陰雨)的天氣裡,熱忱地觀望走在街上的少婦或少女們的腳。

    這項活動有時會使得那些被他觀望的婦人感到生氣,當然,有時她們也向他投來嚴厲的目光,&ldquo但他對這兩種反應都沒注意到&rdquo。

    經過仔細的研究,最後他不得不得出一項結論:格拉迪沃的步态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

    這一結論令他十分遺憾和苦惱。

     此後不久,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在夢中他發現自己置身于古代的龐貝城,那一天正值維蘇威火山爆發,他目睹了這座城市的毀滅。

    &ldquo他正站在靠近丘比特神廟的廣場邊緣上,突然看到格拉迪沃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她的出現出乎他的意料,但是這一切都在一瞬間發生了,并且是那麼自然,因為她是龐貝城人,自然是住在自己的家鄉了,且與他屬同時代人,對此他未曾懷疑過。

    &rdquo(12)他對眼前即将降臨的災難驚恐萬分,不由得想提醒她一聲。

    但她還是沉着地向前邁步,并扭頭面對他,然後她頭也不回地一直走到阿波羅神廟的門廊。

    她在一個台階上坐下來,然後又慢慢地躺下來,頭靠在石階上。

    她臉色變得愈來愈蒼白,像大理石的顔色一般。

    他趕緊跟過去,發現她平躺在寬闊的石階上,表情安詳,像睡着了似的,任由傾瀉下來的火山灰将其身體掩埋。

     他醒來時,龐貝城居民求救的嘈雜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被攪動了的海水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随着意識的不斷蘇醒,他知道他聽到的嘈雜聲源自大城市繁忙、熱鬧的生活,卻仍舊有相當一段時間深信夢中所見确有其事。

     最後他終于放棄了認為自己親臨大約2000年前的龐貝城毀滅的現場的念頭,卻仍然深信格拉迪沃就住在龐貝城并且在公元79年與其他人一起被火山灰埋葬在那裡。

    這場夢對他發生的影響是,每逢在幻想中再次出現格拉迪沃時,他就會為失去她而感到悲痛,就像失去了一位親人。

     他把身子探出窗外,大腦仍舊陷入沉思。

    街對面一所房子的窗子是敞開的,一隻金絲雀在籠子裡婉轉歌唱,歌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突然,年輕人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此時他好像尚未完全從睡夢中蘇醒過來。

    他覺得,他看見街上有一個很像格拉迪沃的女人,甚至認為他認出了她那很有個性的步态。

    他沒有多想,迅速地跑到街上去追趕她,結果隻招來過往行人對他身着睡衣跑到街上之舉的嘲笑,這才把他又趕回到屋裡。

    進屋後,那隻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的鳴唱又引起了他的注意,讓他覺得自己與那隻鳥的處境有些相似。

    他仿佛感覺自己也像被關在籠子裡,隻不過他更容易逃離這個籠子,似乎是受了那個夢的影響,或許是春天溫暖氣候的緣故,他逐漸産生了一個念頭:到意大利去做一次春季旅遊。

    表面的理由是去做一次科學考察,但實際上他是&ldquo在一種難以名狀的感情沖動驅使下做出這個決定的&rdquo。

    (24) 現在讓我們停頓一下,暫且不去管這次為着實在難以令人相信的理由而做的旅行,而是先來認真考察一下此君的人格與行為。

    在我們看來,他這個人還是那麼不可思議和愚蠢。

    我們難以理解他的這種古怪的傻念頭與人類情感有什麼相關,如何能喚起我們對他的同情。

    當然,作者有權不給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而讓我們摸不着頭腦。

    但是作者的語言是優美的,小說的創意别出心裁,這對于我們來說就是一種獎賞了,使我們能夠對作者産生信任,同時對他所創造的人物表示格外的同情。

    關于這個人物,作者還告訴我們他從事考古學研究,是在承襲他家族的傳統。

    後來,他将自己封閉起來,與世隔絕,把全部身心投入到他的研究中去,以至于完全遠離了生活,放棄了人生的樂趣。

    對于他來說,大理石和青銅就足以煥發生命力,光憑這兩樣東西,就足以表達人類生活的目的和價值。

    可是,大自然也許帶着種種善意,向他的血液裡注入了一種與科學無關的矯正藥物&mdash&mdash一種極其生動的想象,不僅出現在其睡夢中,而且也出現在其清醒時。

    想象與理智之間的這種差别,使他注定不是成為一名藝術家,就是一名神經症患者。

    他是屬于那種其理想王國遠離塵嚣的人。

    他對一件表現一個姑娘以特殊姿态行走的浮雕作品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接着便展開了對這位姑娘的豐富的幻想,猜測她的名字和她的身份,想象她可能是生活在1800年前遭到毀滅的龐貝城。

    最後,在經曆了一場奇特的焦慮夢(anxiety-dream)之後,他對這位名字叫格拉迪沃的姑娘的生死想象演變成為一種病态的幻想,以緻影響到了他的行為。

    此種想象的後果,我們也許會感到吃驚,而且如果在現實生活中遇到了這種人,我們會認為他不可理喻。

    由于我們談論的諾伯特·漢諾德是一個小說中虛構的人物,所以我們也許敢怯生生地向作者提一個問題:這位年輕人的想象是否由某種有機可緣的因素所緻? 剛才,我們談到故事的主人公在聽到金絲雀的鳴唱之後決定到意大利去旅行。

    其實,他對于這次旅行的目的并不十分清楚。

    我們還知道他沒有制定明确的旅行計劃和目标。

    一種内心的不安和不滿足感驅使他從羅馬出發前往那不勒斯,再從那不勒斯趕往下一個目的地。

    他發現他周圍都是一群群做蜜月旅行的情侶,他不自覺地留心起&ldquo埃德溫&rdquo和&ldquo安吉莉娜&rdquo的兩對情侶[13],但是實在不能理解他們的行為舉止。

    他得出結論:&ldquo人類所有的愚蠢行為中當首推結婚一事,結婚是最不可思議的事情,而到意大利做蜜月旅行是毫無意義的,是人類荒謬的集中體現。

    &rdquo(27) 在羅馬,一次睡覺被一對熱烈親昵的情侶吵醒,便急忙逃到了那不勒斯,結果在那裡又遇到了其他的情侶,從那些成雙作對的情侶交談中,他了解到他們大多數人無意到龐貝城的廢墟上逗留,而是要前往卡布裡島。

    于是,他決定背道而馳,到龐貝古城去。

    可僅僅幾天工夫,他就發現自己在龐貝城的收獲&ldquo與當初的願望和意圖恰恰相反&rdquo。

     他在那裡沒有得到他所追尋的安甯,相反,以前是些情侶們破壞他的情緒,擾亂他的思想,現在是屋子裡的蒼蠅來搗亂,而且他把蒼蠅看作是邪惡和無價值的化身。

    這兩種不同類型的精神折磨殊途同歸:一些蒼蠅出雙入對使他想起了那些形影不離的情侶們。

    而且他懷疑蒼蠅們之間相互親昵用的是同一種語言,如&ldquo親愛的埃德溫&rdquo和&ldquo安吉莉娜,我的心肝&rdquo之類的詞語。

    最後,他不得不承認&ldquo他的不滿情緒并不僅僅是由環境引起的,部分原因根源于他自身&rdquo,他感覺到&ldquo他總也不滿足,原因是他好像缺少點什麼東西,可他又不清楚那缺少的東西到底是什麼&rdquo。

     第二天上午,他通過&ldquo英格萊索&rdquo進入龐貝,甩掉了導遊,徑自漫無目的地在城裡逛遊。

    奇怪的是他竟然記不起不久前他在夢中還來過的龐貝城。

    到了&ldquo炎熱而又神聖&rdquo[14]的中午時光,也就是古人看作是幽靈顯現的時分,其他的遊人都已無影無蹤,小山一樣的廢墟躺在他面前,暴露在陽光下,荒涼而又凄慘。

    這時,他發現自己能夠想象到早已被埋葬的生活中&mdash&mdash并非借助科學的力量。

    &ldquo它教會我用無生命的考古學方式觀察事物,它所發出的是一種早已廢棄了的語言。

     這一切對于用精神、用情感、用心完成的認識沒有任何幫助。

    誰若渴望認識它,那他就一定要獨自一人站在這兒,作為這兒的唯一生命,靜聽着中午時分的甯靜,感受這份炎熱,處在一片往日的廢墟中,細細地看,但不是用白眼;細細地聽,但不是用耳朵。

    你會發現,死去的人又蘇醒了,龐貝城又複活了。

    &rdquo(55) 當他用豐富的想象力喚醒曆史的時候,突然看見那浮雕的原型格拉迪沃從一所屋子裡走出來。

     一點兒沒錯,就是她。

    她步履輕快地走上一段熔岩鋪成的石階,走到街道的另一邊,就像那晚他在夢中見到的一樣。

    在那晚的夢中,她躺在阿波羅神廟前的石階上,似乎是要睡覺。

    &ldquo當他記起這些時,另一種東西第一次浮現在他的意識中: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體内有某種沖動就已經來到了意大利,來到了龐貝城,在羅馬和那不勒斯,未作太多的停留,以便尋找她的蹤迹。

    是嚴格意義上的&lsquo蹤迹&rsquo,因為她既有那種特殊的姿态,那麼她一定會在火山灰上留下了一個與衆不同可以辨認的腳趾印。

    &rdquo(58) 到此為止,作者抓住讀者的那種張力,已經變成了一種茫然不解的痛苦感覺。

    不僅僅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失去了平衡,就連我們讀者也無法再保持清醒,因為格拉迪沃這個形象太神奇了,她先是作為一件大理石雕像,後來成為想象中的一個人物。

    她難道是考古學家誤入歧途後産生的幻覺嗎?她到底是一種&ldquo真實&rdquo的幽靈呢,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這麼說并不是因為我們在提出上述問題時需要相信幽靈的存在。

    作者把他的故事稱作&ldquo幻想&rdquo,但他迄今為止并沒有找到恰當的機會告訴我們他是否也讓我們停留在這個被指責的平淡無奇、被科學的規律統治得呆闆不堪的另外一個想象的世界中去,在那裡精神和幽靈獲得了生命。

    從《哈姆雷特》和《麥克白》的例子中可以知道,我們很可能會沿着作者的思路進入那個世界的。

    假如是這樣的話,這位想象豐富的考古學家的幻想就得用另外一個尺度來衡量了。

    的确,當我們考慮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的長相與一件古代的浮雕上的形象一模一樣,這該有多麼難以置信時,我們提出的幾種猜測就會縮減為兩個: 要麼她是一個幻覺形象,要麼她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個幽靈。

    故事中的一個小細節可以排除第一種可能性。

    一隻巨大的蜥蜴在陽光下攤開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格拉迪沃的走近驚動了這隻蜥蜴,它迅速地沿着熔岩石鋪成的台階逃走了。

    所以,這一切不可能是幻覺,而是發生在夢幻者大腦之外的事情。

    難道是幽靈的出現驚動了蜥蜴? 格拉迪沃在麥利戈宮前面消失了。

    當我們看到諾伯特·漢諾德在他的幻覺驅使下,認為在幽靈現身的正午時分龐貝城又複活了,格拉迪沃複活了,并走進了公元79年8月厄運降臨日之前她一直居住的房子裡時,我們不會感到驚訝。

    他在内心裡認真審視房間主人的性格,審視格拉迪沃與他之間的關系,這就表明他的科學知識現在是服務于他的想象。

    他走進房間,突然他又一次發現了格拉迪沃,她就坐在兩根黃色柱子之間的低矮石階上面。

    &ldquo在她的膝上放着一個白色的東西,他無法認出那是什麼,似乎是一張莎草紙&hellip&hellip&rdquo他根據自己近來對她出身的判斷,用希臘語跟她打招呼。

    他内心激動地在等待,看着以幽靈面目出現的她,是否具有語言能力。

    她沒做回答,他又用拉丁語向她問候。

    這時,她露出微笑,開啟芳唇:&ldquo如果你想跟我說話,&rdquo她說,&ldquo你該用德語。

    &rdquo 對于我的讀者來說,這是個多大的羞辱啊!看來作者是在拿我們尋開心。

    他利用龐貝城的陽光,誘騙我們一步步走入一種幻覺,使我們對這個可憐的小人的評價不至于太苛刻。

    現在我們已不再迷惑,我們知道格拉迪沃是一個德國姑娘,有血有肉&mdash&mdash這是我們認為最不可能的一種結局。

    現在,讓我們深懷自信,拭目以待,來看看這位姑娘與那件大理石雕像究竟是什麼關系,我們這位年輕的考古學家是如何産生幻想,虛構出這位姑娘的離奇人格的。

     可是,我們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并沒有像我們這樣迅速地從幻想中擺脫出來。

    正如作者所說: &ldquo雖然他的信念使他感到快樂,但他不得不接受許許多多的神秘的現象。

    &rdquo(140)或許,這種幻覺的内在根源在他身上,而不在我們身上,因而我們對它一無所知。

    對他這種情況,若要使他回到現實中來,積極的治療無疑是必需的。

    同時,他所要做的就是将他的幻覺與他剛剛經曆的美好體驗統一起來。

    格拉迪沃早已随着龐貝城的毀滅和其他東西一起死亡了,她隻能是幽靈,在正午魔鬼出現的時刻重返生活。

    可是,在聽到她要求用德語講話的回答後,為何他說:&ldquo我原來就知道你說話的聲音是這樣的。

    &rdquo不僅是我們,就連那姑娘,恐怕也要提出這樣的疑問。

    漢諾德必須承認他從未聽到過那姑娘的聲音,雖然在他的夢中她躺在神廟的石階上睡去時,他向她呼喊後期望聽到她的聲音。

    他懇求她再做一遍她以前做過的那個姿勢,可是這回她站了起來,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後幾步就消失在庭院的圓柱之間。

    在此之前,曾有一隻漂亮的蝴蝶圍繞着她拍翅振翼,飛了一會兒。

    他把這解釋為是一隻來自冥府的信使,提醒這死去的姑娘應該返回去了,因為正午幽靈出現的時間快要結束了。

    在姑娘消失之前,漢諾德抓緊時間朝她喊道:&ldquo明天中午你還來這裡嗎?&rdquo我們現在可以嘗試對這一情景做出更加清醒的解釋,因為這姑娘似乎感到漢諾德對她講的話有些不妥,她好像覺得受到了侮辱,故離他而去。

    她畢竟不知道他做過的夢。

     難道她沒有覺察到在他的請求中隐含有色情意向嗎?漢諾德的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動機與他的夢境有關。

     格拉迪沃消失之後,小說主人公先是趕到狄俄墨得斯德飯店,仔細觀察所有去吃午飯的客人; 接着他又來到瑞士飯店進行了觀察。

    于是,他确信在龐貝城裡他所知道的這兩家店裡,沒有一個人長得與格拉迪沃哪怕是有一點點相似。

    當然,類似于可能在這兩個飯店中實際遇到格拉迪沃這樣不現實的念頭,他還是有可能放棄的。

    此時,喝着維蘇威火山灰土壤上釀造出來的葡萄美酒,他感到頭昏目眩,白天的感覺又回來了。

     第二天,漢諾德唯一的一項計劃好的事情,就是在午間時刻再次趕到麥利戈宮去。

    在等待那一刻到來的過程中,他沒有沿着常規的路線走,而是翻越過古城牆到達龐貝。

    一枝常春花懸空而吊,花瓣呈白色的喇叭狀,在他看來這種發現似有玄機,這朵陰間之花在等着他摘下帶走。

    在他等待的時候,他似乎覺得整個考古科學是世界上最無趣、最無聊的東西。

    因為另外一種興趣已經占據了他的心靈,他在思考:&ldquo像格拉迪沃這種人,她既是死的,又是活的,雖然隻在中午時分,那麼她具體的出現其本質是什麼呢?&rdquo(80)同時他也有些擔心,擔心哪天見不到她,因為或許她返回去以後需要過很長時間才能再次被允許到陽間來。

    所以當他再次看見她出現在兩根柱子之間時,他還以為又是他的幻覺。

    于是他痛苦地喊道:&ldquo噢!如果你真的存在且還活着該有多好啊!&rdquo這一次他顯然是過于認真了,那姑娘開口說話了,她問他是否願意為她摘來一朵白花。

    接着他倆又前言不搭後語地做了一次長談。

     格拉迪沃已經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了,也開始逐漸表現出對他的興趣。

    對此,作者解釋說,在前一天她向他投來的讨厭和拒絕的目光,如今已變成了一種探索和好奇的表情。

    現在,她真的開始詢問他了。

    她讓他解釋前一天他的問話是什麼意思,問他:當她躺下要睡覺時他站在她身旁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這麼一問,她知道了他做的那個夢,在夢中她随着她的家鄉城市一同被毀滅;她還了解到有關那件大理石雕像和那種步态的事,還知道這一切是多麼強烈地吸引着考古學家。

    現在她又表示樂意表演一遍她的步态,與雕像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雕像上她穿的是涼鞋,今天穿的是一雙淺黃色的精制皮鞋。

    她解釋說這是為了符合今日之時代特色。

    顯然,她在逐漸進入他的幻覺之中,她從他嘴裡把所有的細節都一點點地套出來,絲毫不做辯駁。

    隻有一次,當他說他第一眼看見她就認出她就是雕像上的人時,她似乎是出于自身的心緒緣故,顯得有點不安。

     他們談話到了這個地步,她對那件雕像還一無所知,因此她很自然會誤解他的話。

    可是,很快她便調整好自己的心理,恢複常态。

    我們可以看出在她的話語中似乎還有另外一種意味,除了在幻 覺背景下的意義之外,似乎還有某種現實和現代的意義。

    例如,當她得知他在大街上的實驗中沒有能夠成功地證實格拉迪沃的姿态時,感歎道:&ldquo太可惜了!不然的話,你就不必長途旅行到這兒來了!&rdquo(89)她還得知他給雕像上的她取了個名字叫&ldquo格拉迪沃&rdquo。

    她告訴他她的真實名字叫&ldquo佐伊&rdquo。

    &ldquo這名字配你很合适,可是在我看來它像是一種苦澀的嘲諷,因為佐伊(Zoe)意指生命。

    &rdquo她答道:&ldquo一個人必須屈從于不可抗拒的事情,長期以來我已經逐漸習慣了死亡。

    &rdquo 她答應他第二天中午還在老地方見面,在與他告别時,她又一次要求他為她摘一枝常春花。

    她說: &ldquo對于那些幸運的人,在春天裡應送給他們玫瑰花,但對我這樣一個人來說,送一束代表遺忘的花是最恰當的。

    &rdquo無疑,對于一個死亡了這麼久又重返生活僅幾個小時的人來說,憂郁是很自然的。

     我們現在開始明白,并且感覺到有點希望。

    如果那位年輕小姐使格拉迪沃得以重獲生命,而且她又完全相信了漢諾德的幻想,她這麼做很可能是為了讓他從幻覺中解脫出來。

    要達到這一目的沒有其他途徑,如果反駁他,那就連一點解脫他的希望都沒有了。

    即使是對這類真實病例的嚴肅治療,也隻能讓病人來到産生幻覺的原地并盡可能詳盡地研究它,除此之外别無他法。

    如果佐伊是從事這一治療工作的合适人選的話,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治療一個像我們故事中的主人公這樣的病人應該如何進行。

    我們也很高興明白了這種幻覺是如何産生的。

    如果對這種幻覺的治療與我們的分析相一緻,如果在對這個病例進行剖析的過程中,我們能夠對其病因進行準确的解釋,那麼,這的确是一個奇怪的巧合,然而我們确實擁有此等實例。

    當然,我們也有理由認為,這個病例以這種方法治愈不過是一個&ldquo司空見慣&rdquo的愛情故事罷了。

    不過,作為消除幻覺的愛情這一治愈力量也不應被忽視。

    我們這位主人公對格拉迪沃塑像癡迷的愛戀,不就是一個墜入情網難以自拔的完整例子嗎?隻不過他所熱戀的是過去的和沒有生命的東西。

     格拉迪沃消失之後,隻有一個發自遠方的聲音,像是一隻飛過城市廢墟上空的鳥在大笑。

    這個年輕人現在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從地上拾起格拉迪沃丢下的一件白色的東西,那不是一張莎草紙,而是一個速描本,上面用鉛筆畫滿了龐貝的各種景色。

    我們應該把她将速描本落在那裡這件事理解成她還要回來的一種誓約,因為我們相信一個人如果不是出于某種秘密的原因或是隐含的動機,是不會忘記東西的。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裡,漢諾德遇到了各種各樣奇怪的發現和證據,但他卻不能把它們理出頭緒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

    今天,他看到門廊的牆上格拉迪沃消失的地方有一道窄縫,足夠一個身體特别纖細的人鑽過去。

    他認為佐伊·格拉迪沃無須從這裡遁入地下&mdash&mdash這個念頭讓他感到十分荒唐,他嘲笑自己曾信以為真。

    她極有可能利用這個缺口作為返回墓穴的一條途徑。

    他仿佛看到一個淡淡的影子消失在墓園街盡頭,這街就位于今天的狄俄墨得斯德别墅前。

     帶着與前一天相同的問題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