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袋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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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的遠方。

     理查德每當在雨廊裡工作,或坐在屋裡的桌前工作并透過打開的門了望大海時,他對此頗有感覺。

    不過他一般隻在下午才下去。

     他下午必須做的事就是到海邊上,在泛着泡沫的岸邊堅硬的沙灘上緩緩地散步。

    有時巨大雪白的浪頭在岸邊翻滾着,恰似風車一般。

    有時浪頭會小一點,随着水流的變化而顯得猶疑不定。

    有時他的目光落在沙灘上,看那些沖上岸的海生植物,巨大的海藻被甩上來,小蟹則看似一根根短木棍兒被風吹得直打滾兒,隻有一次,那些童話般的綠色風囊狀海藻看似五彩的袋子拖着長長的綠色布條。

     他知道在哪兒能揀到什麼樣的貝殼。

    白、黑、紅三色的和彩虹圖案的以及無數小黑色的蝸牛生長在小水窪裡的平坦石頭上。

    平坦的石頭一直伸延到煤碼頭邊,石頭之間淌着細細的溪流,溪水中有黑色的圓鵝卵石。

    偶爾會有幾個懶惰的沙灘流浪漢揀到大個兒的鵝卵石裝進袋子裡。

     平坦的石頭上有不少清亮亮的水窪,他好幾次踩了進去,因為那些水窪難以察覺。

    彩色的卵石流光溢彩,紅色的海葵收縮起來。

    還有一些可惡的黑條紋短粗小灰魚,飛蹿如閃電。

    有個調皮孩子說這種魚叫“癞蛤蟆”。

    “不能吃,吃了會死。

    你不能吃黑魚。

    看我捉一條‘癞蛤蟆’!”這聲高叫回蕩在海浪上空。

    理查德羨慕這個小頑童的自控能力,他竟能獨自一人在這大海邊呆上一天,活像一頭野獸。

    這些孩子就是這樣一些自律能力極強的動物。

    似乎沒有人管他們,所以他們學會了自己管自己,像小精靈那樣,一出生就自管自。

    他們喜歡理查德并且有點羞羞答答地充當他的友好保護人。

    他們對待該管他們的大人持一種溫和嬌慣的态度。

    作為朋友,理查德看到這些澳大利亞孩子對父母負責總是感到好笑。

    “他不過是個可憐的爹爹,你知道的。

    像我這樣的小夥子總是要對他留點神,免得他出事兒。

    ”這似乎是十來歲的小頑童語氣。

    他們很迷人,比青年或成年男人強多了。

     棧橋上巨大的灰色木材看似橫亘在沙灘和平石上的橋梁。

    橋下一根根木頭之間很是昏暗。

    但正是在這裡理查德發現了最好的平面扇貝殼,上面刻有螺紋和藍色的眼睛狀圖案。

    岸上淺黃的爬牆虎看似懸挂着的窗簾,怪石之間開着一朵巨大的粉紅色牽牛花。

    一根蘆荟伸出高高的尖來。

    可其根部已經死了。

    一座長滿青草的小山岬凸現着,其平坦的岬石黑呼呼的,直伸展到大海裡,海浪沖刷着它的三面。

     在陽光明媚的下午,理查德會沿着這條路,一直溜達到海邊,來到岬石上。

    平坦的石頭上布滿了清澈的水窪,海鳥會背朝着他栖息在水邊,對他視而不見。

    當他靠近時,隻有一隻蹲在海鷗群中不安的長頸黑鳥扭過頭來。

    海鷗向前跑上幾步,就把他忘了。

    這是些真正的海鷗,個頭大,顔色正,恰似灰色的珍珠,性情文雅而平和,那渾身閃着的微光,讓它們看上去像陽光下石頭上的泡沫。

    理查德緩緩地靠近了。

    褐色的小鳥依偎在一起,稍遠處有一隻黑背大鳥。

    這些鳥兒呆在那裡,在陽光下沉睡的海邊平坦但邊沿參差的黑色礁石上,就像乳白的汽泡一樣。

    那隻黑鳥飛了起來,樣子像一隻鴨子,向前曳着脖子,比其他鳥兒懦弱多了。

    可它又回來了。

    理查德越走越近了,離這些海鳥兒也就六碼遠了。

    遠處,那永恒的白色泡沫矮牆嘩嘩地沖刷着平坦的礁石。

    隻有大海。

     那黑鳥兒又站起來,露出了它的白色肚皮,随後它曳着脖子飛了,像一隻吓人的鴨子。

    它的夥伴也站了起來。

    然後所有的海鳥都抗議般地貼着海水泡沫低飛起來。

    隻剩下理查德一個人與這一切在一起:這永遠也舒展不開的海浪,邊沿參差但表面平坦、布滿方形洞孔的石頭,黃褐色的沙灘,酥軟的沙岸,小馬倘徉其上的幹草甸子,珊瑚樹,紅色的平房,高大但纖細的樹木上飄着一簇簇羽毛狀的樹梢,遠處窪地上長着一棵棵菜棕,黛色樹林盡頭是一片片白色鍍鋅頂子的矮平房,再往前,黛色的林子一直延伸到多岩的山下,那如波似浪的山脈綿延向南而去。

    白頂子、低矮、搖搖欲墜的平房,散落在黛色的林子裡。

    斜下的林子裡升起一縷煙霧來。

    古老的黛色山岩似乎就要觸到天空。

    還有的,就是這淡黃的海岸、幹黃的雜草、住房旁沒有葉子的珊瑚樹、沙灘上的小馬、黃褐色的海岸線、大海和潮濕的岩石。

     他現在獨自享有這一切了。

    就在這兒,他雙手插在衣袋裡,漠然地溜達着,那是一種渺遠而又渺遠的漠然。

    世界旋轉着,旋轉着,随後消逝了,像一顆石子掉進大海,他過去的生命和舊的意義塌陷了,飄逝了,出現了一片空白,正如同這海和澳大利亞的海岸一般。

    渺遠,渺遠,他似乎是登上了另一個星球,如同一個人死後可能做的那樣,将那承受着煩惱的肉體甩在後面,甚至那個充滿欲望的肉體也一并解脫了。

    所有對他來說如此至關緊要的東西都解脫了。

    整個充滿煩惱的舊世界和自我、美麗的憂愁和令人厭倦的煩惱,就像一具死屍一樣擺脫了。

    風景?他一點也不在乎什麼風景。

    愛?他像獲得了什麼赦免令一樣,沒了愛的差事。

    人類?沒有的事。

    思想?像一顆石子落入海中了。

    那偉大耀目的過去呢?薄了,弱了,像一枚脆弱半透明的貝殼扔到了海岸上。

     在沉郁的澳大利亞海岸和大海之間獨自一人,沒有思想,沒有記憶。

    獨自同一條長長的海岸線和廣漠的大陸在一起,不思不想。

    像一個黑土著人那樣呆在陽光下的沙灘上,孤獨而漠然。

    其餘的一切居然如此奇特地消逝了。

    海風中,幹枯的菜棕像一把舊拖把。

    棧橋悄無聲息地從岸上伸延而來。

    一匹小馬在沙灘上溜達,嗅着海藻。

     過去全然變得脆弱而淡薄。

    “我關心過什麼?為什麼擔憂過?沒什麼可關注的。

    ”擺脫了這一切。

    這柔和、沒有人之痕迹的澳大利亞藍色天空,這蒼白。

    毫無雜塵的澳大利亞空氣,純淨的白闆。

    這世界掀開了新的一頁,這上面什麼都還沒有呢。

    澳大利亞的空氣如此清新脆弱。

    沒有标記,沒有記錄。

     “我為什麼要在乎?我才不在乎呢。

    在這兒如此孤獨,如此不思不想,是多麼陌生啊。

    ” 這是他内心深處一直在回響着的話。

    在澳大利亞的南海邊喪失靈魂,孤獨無助。

     “我為什麼要跟自己的靈魂做鬥争?我沒有靈魂。

    ” 這個事實像這空氣一樣明确。

     “為什麼我要說到靈魂?我的靈魂就像刀鞘一樣脫落了。

    我沒有靈魂,孤獨一人,孤獨無魂。

    無魂的人注定是要孤獨的。

    ” 太陽漸漸落到黛色山脊上了。

    一當它落到山後,陰影就籠罩了海灘,随後刮來一陣冷風。

    他要回家了。

    可是,他想讓這太陽不要落下去——他想要它一直靜止在那兒,生怕它再轉回到有靈魂的世界,那兒有愛,有苦惱。

     他看到有什麼貼在水池裡。

    他蹲下去看,那東西令他感到恐懼——那是一隻長着棕色條紋的深灰色章魚,長着兩個白色的小嘴或眼睛,生活在石頭縫裡。

    它攪動池中部稠的水,從水中伸出一條長長的臂爪,上面布滿了亮閃閃的橘紅色斑點或吸盤。

    随之它又縮回臂爪,身子蜷縮起來。

    這或許是一隻黑色的岸邊章魚,黑色的身上布滿了海星般的色彩。

    他蹲下去時,魚看着他。

    他在它身邊扔下一枚蝸牛殼,它縮得更緊了,其中一個嘴巴樣的白東西消失了。

    那是它的眼睛嗎?天知道。

    它又慢慢地舒展開了身子,從那黏稠的水中伸出另一隻粗壯的臂爪,上面布滿了橘紅的斑點。

    地蹲下看它,那東西則攪動着水驅趕他。

    海裡的生物!海中的生物!海水漫上他的靴子了,他忙站起身,雙手插在衣袋裡,溜達走了。

     太陽落到黝黑的山後,但海浪依然泛着金光,海水呈現出深藍色。

    海岸已經被黑暗籠罩,冷風立即刮了起來,好像一頭一直等待的野獸一樣。

    半空中的空氣翻騰起來,似乎攪動着天光發出呼号。

    可下面卻是在陰影中,冷得像黑色章魚的臂爪。

    月亮已經出現在天上了。

     又回到家了。

    可是究竟什麼算是家呢?魚是把浩瀚的海洋當成家的,而人卻沒有時空。

    “我絕不用虛無飄渺的家欺騙自己,”他自語道,“我的家就是一塊地毯,我将自己裹在毯子裡,在沒有時空的地方睡去。

    ” 回到哈麗葉身邊,去用茶點。

    哈麗葉?像他一樣的另一隻鳥兒。

    如果她不說話,不唠叨,沒有感覺就好了。

    說話,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