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退伍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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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默斯與哈麗葉又吵了一天。

    他們是那樣水火不相容,幾乎要殺了對方。

    他無法在她身邊呆下去,便出去到鄉間走走。

    這個冬日倒也陽光燦爛,走得他身上發熱。

    他穩步沿公路向石山上攀登,路基下和山坡上是茂密而潮濕的灌木叢。

    奇奇怪怪的鳥兒發出莫名其妙的叫聲,像金屬聲那麼刺耳。

    樹蕨叢生,枝繁葉茂,大片大片的苔藓與灌木混做一體,難分難解。

    頭頂上高聳着桉樹,時而可見光秃秃的死枝桠刺向空中,時而可見枝葉低垂如松。

     他出了一身大汗,這才順着陡峭的路攀上了山頂。

    另一邊陡峭的山坡上荊棘叢生,林木繁茂,不過比不上他剛剛奮力爬過的峭壁。

    那面峭壁叢林密布,密不透風,布滿了樹蕨和甘藍頭形棕榈,樹下則鋪滿了厚厚一層如毯獸藥。

    而這邊的陡坡則是灌木一片,矮爬爬的石南叢荒地上星星點點着幾棵按樹罷了。

    同樣的孤獨難以穿透的岑寂與孤獨似乎教他感到這才是真正的灌木叢。

    它教人感到莫名其妙地難以接近。

    你向前行,這灌木叢的神秘似乎在向後退卻,可你若四下裡張望,它又似乎尾随着你。

    這孤寂、怪誕、悠遠的叢林。

     他繼續朝前走,直到崖畔,能從那地俯瞰山下的大地。

    山下扇形的海岸線綿延數英裡,沿岸那條平坦地帶時寬時窄,寬時常達一英裡。

    極目可見散落着的淺灰色鉛皮頂平房,如同岸邊黑暗樹林中散落着的水晶一般。

    這讓人想起日本風景來:黑暗的樹林中形單影隻散落着玩具般的小房子。

    再有就是岸邊的港灣、煤碼頭,遠處的岸邊岩石和一排排拍岸的白浪。

     他的目光更多地掃向腳下濃蔭蔽日的崖壁,一直看到那濃蔭的深處,再掃向草木叢生的甘藍棕桐樹群。

    有一處,淡黃的青藤長長地垂下來,上面綴滿了鮮亮的花朵。

    按樹則一簇簇地生長着。

    遠古的世界!——造煤年代的世界。

    這岑寂、孤獨的世界似乎從造煤年代就開始等待了。

    這些古老的平展展的樹蕨,這些蓬勃叢生的棕桐。

    在這裡,幹嗎要做個機警的人呢?不,你不能。

    飄吧,飄入晦暗,飄入一個無名灰白的過去,這個國家遍地覆蓋着灰白茸毛的植物。

    心靈中奇特、遠古的感覺被喚醒了,那是古老年代裡非人的感覺。

    随之,靈魂中複萌出那古而又古的漠然,如同麻木的蜥蜴一般。

    誰赢了?這片大地上砂糖般地散落着房屋。

    蒼茫的大海上縷縷黑煙從汽輪上升起,在平淡無奇的樹林中,煤礦上空則升起白煙來。

    這大地蘇醒了嗎?是這裡的人來喚醒這片土地還是這大地将人催眠,把他們攜入暮色世界中的半意識狀态中去? 索默斯感到那麻木正向他襲過來。

    他伏在石垛上俯瞰山下,對此毫不在乎。

    他對此全然置之度外。

    處于黑暗中瞠目的靈魂是無所謂的,無論哈麗葉、袋鼠,還是傑克,甚至這世界。

    世界來了又去了,也不過如此。

    當這樹蔭世界的古遠影響向他襲來時,他何以在意呢?他吸進蕨種,便又飄回去,變成半個植物,毫無思想負擔。

    甚至那從未休眠的性欲此時也沉入黑暗之中,變得索然無味,如同樹之性一樣。

    意識責任之前的黑暗世界出現了。

     正下方尺碼開外,一隻奇怪的鳥兒踞栖在樹枝上,十足像一團破舊碎布,那黑尾巴就是一根破黑布條兒,那毛茸茸的淺頂兒看似一隻貓頭鷹,脖頸上繞着一道绉邊兒。

    這鳥兒長着又長又尖的鈎子陳,顯得頗為陰險。

    即便是它,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

    那是一隻笑翠鳥! 這鳥兒本能地覺出索默斯在看它,便轉過身去,背對着索默斯躲了起來。

    索默斯凝視着,思索着,然後吹了一聲口哨。

    沒有變化。

    随後他又拍拍手。

    那鳥兒轉過頭來,吃驚地張望。

    什麼,它似乎在說。

    有活人嗎?那是個活人嗎?那鳥兒面相漂亮,修長的尖喙如同匕首。

     它漸漸習慣了索默斯。

    然後索默斯又拍了拍手。

    鳥兒用力撲扇着翅膀,“呼”地飛掠而過,落到十幾碼開外的樹枝上,呆了下來。

     唉,索默斯想,生活的含量太大了,此等史前灰暗的暮色世界是如此地碩大無朋,誰又特别在乎什麼? 他又向家中踱回。

    忘了剛才的争吵,忘了什麼婚姻、革命之類的事,又恍惚飄回到那個灰暗的史前世界中,那個時候人還沒有情緒這一說。

    雖說沒有情緒和個人意識,可卻像樹一樣陰影綽綽,整體上沉默着,頭腦遲鈍,四肢遲緩,一副漠然相兒。

     哈麗葉在眼巴巴地等他,愛他愛得心肝俱顫。

    不過,盡管如此,那震顫中仍不乏這種冷漠,這種樹顔世界裡暮色般的冷漠。

     傑克和維多利亞來過周末了,這次索默斯和考爾科特相見,相互的同情比原先深多了。

    維多利亞總是對索默斯夫婦着迷:這兩口子實在扭力無窮,從聲調、舉止到他們相處的方式均讓人着迷。

    她無法理解他們身上那種自信,他們總知道說什麼或将要說什麼,總能相信自己的感覺。

    而她自己呢,總是口無遮攔、感覺上亦是飄忽不定。

    她總是言辭含混、情緒不穩,總想在混亂中找到自我但從未遂願。

    她覺得該有誰告訴她怎麼辦。

    而索默斯夫婦則有一種潛意識的自信,這在維多利亞看來簡直是無法企及。

    不過,她總算有着樹蕨世界昏暗般的漠然,隻不過她見到光明是要顫抖的。

     可憐的維多利亞!她偎倚着傑克的胳膊直發顫,她總需要以此發洩。

    而他則似乎愈來愈像個澳洲人了,越來越冷漠。

    他的心籠罩在樹顔世界那黑暗與冷漠之中了。

    雖說時有能量的爆發、強烈欲望的突發、賭徒之激情的噴發,可心依舊在暮色中沉睡。

     他末再向誰請求,隻是顯得平平靜靜、文質彬彬。

    即使在飯桌上,他也不顯露自己。

    一到這時,維多利亞就會用胳膊肘捅他,用力将他捅醒,從而找回索默斯夫婦初見時的那個活潑的傑克。

    最近他變得那麼麻木,教人好生奇怪。

    可他又分明目光奇特,似乎他要幹點什麼危險的事。

    一旦他開口說話,他又顯得十分邏輯分明,驚人地理智。

    一旦他讨論或批評什麼時,他清醒得不同尋常,甚至顯得挑剔。

    現在這樣子,則純粹是個沉睡中的人。

     車站外有座足球場,馬倫賓比隊正迎戰烏倫丁迪隊。

    馬倫賓比隊着品藍球衣,烏倫丁迪隊則着淡紅。

    路邊上停着輕便馬車和汽車,馬都卸了套,任其在路邊尋草吃。

    兩位馭手騎在馬背上觀察現場。

    在開滿紅豔豔白鹦花的珊瑚樹下,盛裝的男人們或站着吸煙鬥或蹲坐在欄杆上;姑娘們身着白絲綢緊身或粉紅雙绉或薄紗從男人們中間或身邊穿過。

    這些女孩子挎着胳膊裝腔作勢、撅着屁股招搖過市的樣子,真與妓女沒什麼兩樣。

    男人們對此冷漠地視若無睹,自顧扭臉看着場地内。

     這場景令傑克-考爾科特難以忍受。

    不管索默斯不索默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