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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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魂在他睡着時潛入了他體内,把他舊的體格全然破壞了。

    睡眠對他來說成了一種痛苦,還沒完沒了地做夢。

    這天夜裡,他剛做了一個頗為生動的小夢,便醒了。

    一夢就醒,速度之快亦教他惱火。

    而在家時,他是不到黎明時分不做夢的。

     那個夢不過如此:他站在“咕咕宅”的起居室中,彎着腰在幹點什麼小事,或許就是在折上報紙吧,上床前整理整理屋子而已。

    這時他感到胳膊有點刺痛,随之聽到身後一個男人調侃笑談。

    似乎他也看到了這個人的臉——一個陌生人,一個粗粗拉拉壯壯實實的澳洲男人。

    這時他不無恐懼地意識到:“他們在我頭上套了一條麻袋,縛緊了我的胳膊,讓我蒙在黑暗中動彈不得。

    他們趁機從卧室裡偷走我那隻棕色的小包,那包裡可是裝着我們全部的錢财啊。

    ”緊迫的現實令他震驚,他要掙紮着從睡夢中醒來,不過,好半晌他也弄不清這樣的事實,諸如:“我并非置身‘咕咕宅’中。

    我并非在馬倫賓比。

    我是在悉尼的威葉沃克,考爾科特夫婦就在隔壁。

    ”良久,他真的醒了。

    不過,如果那種事真的發生過了,那大概也隻是夢中才有的事,很難真的發生在他身上。

     翌日一早,他們就動身回南海岸了。

    傑克頗為調侃地對索默斯說:“你們是不是跟我們處得不怎麼愉快呀?” 索默斯沉吟片刻才回答:“我對我自己不是也不滿意嗎?” “這年頭,别太較真兒了。

    ”傑克說。

     “可能我是非較真不可的。

    ” “可你知道,你不可能讓一切都完完美美地等着你去享有。

    要學會遊泳,就得先淹上幾回,嗆幾口水才行。

    ” “怎麼個挨淹嗆水?” “還不懂?我覺得你是想做什麼事之前先要十拿九穩,全明白了再做。

    可有些事是不可能這樣的。

    你得先一頭紮進去,就像把狗扔進水裡一樣。

    ” 索默斯對這番話十分不以為然,心中悻悻然。

    這是他們遇上的頭一個真正的冬日。

    悉尼的清晨,寒霧彌漫,濕霧欲滴。

    山裡——藍山山脈中一定會下雪的。

    可是霧幕撩起後,蒙蒙細雨也收起了雨絲,淡黃的陽光如水流瀉。

     哈麗葉在火車上不得不跟同行的旅客交談,因為洛瓦特此時情緒十分不佳。

    這是個紅胡子的威爾士人,淡藍色的目光中透着些許哀怨,似乎一切都是那麼不盡人意,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的樣子。

    他說他的名字叫伊文斯,開着一間百貨店,在澳洲已經住了十六年了。

     “這兒夏天熱嗎?”哈麗葉問,“我猜挺熱的吧?” “是的,”他說,“極熱。

    我記得有一陣子下午兩點就上床躺着,熱得不能動彈。

    熱得讓人頂不住,太熱。

    ” 哈麗葉在印度嘗過酷熱的滋味兒,信他的話。

     “你認為要很久才能适應這個國家嗎?”她随後又問。

     “嗯,我想得四五年工夫你的血才能變稀點兒。

    少于兩年都免談。

    ” “四五年!”哈麗葉重複道。

    但她腦子裡這時想的是這句“讓你的血變稀”。

    變稀!真叫怪!洛瓦特也聽到了這句話。

    而他的血則很難變稀。

    很明顯,他要在這國家呆下去,還要熬上四個年頭才能适應。

    那,如果血真變稀了,又會怎麼樣?他看看伊文斯先生:蒼白的尖鼻子,紅頭發,淡藍色的目光中透着哀怨。

    伊文斯先生似乎同“舊世界”來的人聊起來很感愉快。

    “你們是舊世界來的?”這是個不可避免的問題。

    血變稀後教他看上去缺了點什麼。

    可他絕不要再回威爾士。

    哦,不,絕不再回去。

     “到了這兒,咱的血比在舊世界時稀了。

    ”澳大利亞人似乎把這當成了一個科學說法。

    理查德覺得,他不想讓他的血變稀以适應澳洲的制度。

    可到了晚上,入睡之後,毫無疑問這種新陳代謝會迅速瘋狂地進行。

     黃昏時分,索默斯和哈麗葉回到“咕咕宅”,天上飄起了小雨。

    哈麗葉一腳邁進門,着實松了口氣。

     “噗!”她長出一口氣道,“謝天謝地,總算回來了。

    ”她四下看看,便去整理沙發上的小墊子。

    前幾天為了除塵,他們把這些墊子很是抽打了一番。

     索默斯則來到草坪邊上,這兒靠海近些。

    海水正呼嘯着,一排排浪頭湧動着,浪并不太高,卻是長長的,一波接一波洶湧翻滾。

    天空灰蒙蒙的,海天之間扯起了一道道昏暗的雨幕。

    而在南邊,正有一片黑鴉鴉的雨幕随風襲來。

    棧橋盡頭,風浪之中,一條長長的滿載運煤船正随波颠簸,要掙脫纜繩漂走了。

    可那海浪實在綿長,水流過于洶湧湍急,使得這條船難以調頭離岸。

     無色陰沉,可大海相比之下卻顯得白亮,隻是色調頗冷。

    浪濤呈現為黃綠色,泛着白沫。

    一排浪頭一般會泛起三道白沫來,前赴後繼地随海浪翻卷而來,而有時也會有四道泡沫。

    綿長的浪濤拍打着海岸。

    海岸上景象荒涼一片:浪潮退下後,沙岸裸露出濕漉漉的陡壁來。

    礁石讓雨水沖刷着。

    那矮爬爬、狹長的黑色汽船仍舊在風雨中飄搖,遠看影影綽綽的。

     索默斯走回屋,突然開始除下身上的衣服。

    轉瞬間他已赤身跑過雨中,清涼的雨水立時灑了他一身。

    啊,城裡那場熾烈的情感經曆太教他燥熱得慌。

    哈麗葉驚訝地看着他的白色身影消失在矮矮的崖畔,便跑過去看。

     他飛跑過沙灘,那兒涼風習習,雨點兒稀疏。

    他徑直跨進水中,撲入湧上來的浪花中。

    這海水至少看似翻滾着。

    浪頭把他旋入水底,教他嘗嘗太平洋的滋味。

    啊,清涼濕潤!清涼濕潤!海浪又退下,沙灘在他身下又散開,他成了一條擱淺的魚兒晾在沙灘上。

    他再次撲入水中。

    一道道牆一樣的浪頭在不遠處洶湧着,可看上去仍然很可怕,似間不容發地咆哮而來,那白色的浪牆正“嘩啦啦”壓向他。

    就在那澎湃激蕩的白浪背上,那條影影綽綽的汽船在掙紮,看似騎在什麼枝頭的一朵花兒。

     他沒敢遊近那浪牆。

    不,那洶湧的綠色波瀾足以揪住他的脖子把他掀到海灘上。

    但是波濤的沖擊對人是有好處的;如果你逃跑,海浪會沉重地砸到你的後背上;如果你向前沖,它會迎頭沖來,撲入你懷中。

     走出海水時,雨正下得急,天幕低垂,黑沉沉地懸在綠波白波之上。

    海岸邊翻湧着泡沫,一片雪白,看似四射的陽光一般。

    雨水落下來,倒讓人覺得暖洋洋的。

     哈麗葉手執一條毛巾穿過草坪走來。

     “這樣可真不錯!”她說,“早知道這麼好,我剛才也來下海了。

    ” 但他沒理會那條毛巾,而是進了小洗澡間,站在蓮蓬頭下沖掉太平洋粘在他身上的海水和氣味。

    哈麗葉手拿毛巾跟過來。

    他用手擋住她的臉沖她點點頭。

    她明白他的意思,就若有所思地出去了,待他擦幹身子,才向她走來。

     未了,她更為好奇了。

    結束之時,外面天色已暗,她沖他笑道: “太棒了,很時髦呢。

    直接從海中走出來,像另一個動物似的。

    ” 棒、時髦,這種詞兒讓他覺得很不适合描述剛才的情景。

    他給她端來一碗熱水,就去準備茶點了。

    風聲開始大了,淹沒了大海的濤聲,但仍能聽到屋外海的咆哮。

    他們喝茶,吃了愠悖醬的烤面包。

    那七把掉了壺嘴的茶壺在紅白兩色的方格茶座布上閃閃發光,那塊布占了硬木桌的一角。

    謝天謝地,他感到涼爽而清新,很是超然,雖然不像在家中那麼受用。

    沒有家裡的受用感,這反倒使他覺得慶幸。

    這間屋,很容易受室外的影響,它就像海灘上的一隻貝殼,清涼,彌漫着海的氣息,而不是一隻可以藏身躲避的安逸小盒子。

     傑克-考爾科特的駁斥還讓他覺得如鲠在喉。

    或許說到底他隻是個來澳洲混飯的,愛誇大事物的重要性,尤愛在未知物前裝成全知全能的上帝。

    澳洲人把英國老家來的移民稱做Pommy。

     老師:喬治,你幹嗎打他? 喬治:老師呀,他叫我Pommy。

     奧西(一隻眼睛已經變色):嗯,你是個Pommy,難道不對嗎?我能讓你不是Pommy嗎? Pommy據說是石榴的簡稱。

    而這種發音在一個順其自然發音的國家中便與移民一詞的節奏相近。

    還有,移民們在血末‘變稀”之前的初期,其特征是圓臉和紅臉蛋。

    人們這樣說。

    有了石榴,便引出了Pommy這個詞。

    讓詞源學家們姑息吧,這種詞的變異是合理合法的。

     或許,索默斯自語道,我就是個傻乎乎的Pommy。

    假如我的血已經變稀,就不會對同“袋鼠”同甘共苦或與傑克義結金蘭感到大驚小怪。

    我即使不是個紅臉膛的Pommy也是個青臉Pommy。

    當然了,這些人把一切都視之自然,并且希望我也這樣做,可我卻像一條掉進油鍋裡的魚兒,又蹦又鬧。

    那是注入了太多“靈魂”的緣故。

    當你的血變稀後,便隻剩下靈魂的殘渣了,你的機智與感情全然離你而去了。

    正如同傑克所說,你會把一切視之當然。

    難道這樣做不是最理智的嗎?總比你鑽牛角尖兒硬要用你的條條框框去衡量要好。

    唉,血一變稀,你就會忘卻許多。

    可要忘卻的東西太多了,一旦忘卻,你又說不上來忘卻了什麼。

    首要的是,這樣做是與古闆的英國理性傳統勢不兩立的。

    其次,一旦你的血變稀了、沒了魂,你就也不在意談你的感受了。

     “你這杯澳洲紅酒淡多了。

    ”索默斯上床前無意中看到映在鏡中自己的身體,對自己這樣說,“你瘦得如同一隻空瓶子,可瓶中酒卻不能淡。

    我這幾天簡直是在犯傻。

    ” 可他又自忖:“難道我願意讓自己的血像他們那樣變稀不成?血變稀了,人也空虛了。

    我想要這種奇特的透明血液,讓它成為一種對照物嗎?這種血使人感情無常,空虛蒼白。

    當然,在我的血未變稀之前,我是不會像他們那樣看問題的。

    天知道,這個充滿博愛的世界上,人類何以用同一種眼光看問題。

    須知,不同大陸上人們的血濃度并不同,血不同,心态必然不同啊!眼光絕不會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