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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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一日下午,我們來到江之電稻村崎車站的月台,正準備走下月台的階梯時,陰沉沉的天空嘩啦嘩啦地下起小雨來了。

    我和藤谷打開預先準備的傘——禦手洗是從來不撐傘的,我隻好把傘遮在他頭上。

     “聽說酸雨在剛落下的時候,PH值最高哦。

    ”禦手洗嘟嚷着。

     我想他說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要讓他挨淋吧。

     櫻花全謝了,也聞不到植物的氣息和海水的味道,隻有濕雨的氣味撲鼻而來。

     走在前面的藤谷已經下了坡道,我們緊随在後,走進一家招牌上寫着“海灘”的咖啡店。

    我對這家咖啡店記憶猶新,而且知道店老闆叫金子。

     因為外面下雨的關系,店内有點昏暗,日光燈開着。

    室内的裝修呈山間木屋的風格,有幾張四人座的餐桌。

    右手邊靠裡側是吧台,吧台前隻有四張凳子,如果我們一齊坐下,就差不多霸占了整個吧台。

    不過店裡很空,隻有一對男女占用了一張四人餐桌。

     吧台内站着老闆金子。

    他剛剃過胡子,看起來像個上班族,開始脫落的頭發梳成七三分的發型,眼鏡後的雙眼露出溫和的目光。

     與他已經通過幾次電話的藤谷率先開口,把我們介紹給老闆,金子似乎不知道禦手洗的大名。

    這是一家高級咖啡店,對于剛從幌延歸來的我來說,看到這樣的店,就足以感受到這裡真是個豐饒的好地方。

     “啊,從雨中趕來,辛苦各位啦。

    ”金子在吧台内向我們低頭緻意。

    我們的身子被雨水略微淋濕,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冷。

    我想起前天在幌延時感受到的寒意——雖然是多雲的天氣,太陽偶爾從雲層裡探出臉來,但射在身上的陽光卻一點都不能幫我祛除寒意,北疆仍舊處于冬天的寒氣之中。

     同樣在日本,氣候可以如此迥然不同,這是我新的體驗和發現。

    我确如禦手洗所說,是個典型的日本人,以為既然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大家說的就是同一種語言,那麼日本列島的氣溫從北到南應該也是一樣,這實在是嚴重的認知錯誤。

    就算是晝夜的長短,列島的東端和西端也大相徑庭。

     “稻村崎公寓的松村賢策謎般的墜樓死亡事件是發生在三年前的六月二日嗎?”禦手洗一邊坐到高凳上一邊問道。

     “是的。

    啊,三位要咖啡嗎?” “三杯紅茶就好了。

    ”禦手洗不征求藤谷的意見,就擅自做了決定。

     “那時候你住在稻村崎公寓的八樓嗎?” “對。

    ”金子一邊沏茶一邊回應,眼睛注視着手上的水壺。

     “你是在一九八四年遷入稻村崎公寓的嗎?” “是的。

    ”金子擡頭回應道。

     “在此之前呢?” “住在這家店後面的廉價公寓裡,咖啡店也是在那時開始經營的。

    後來生了孩子,覺得房子太小了,就想搬到大一點的住宅,這個時候,那棟公寓大廈正好在對外招租。

    ” “招租的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車站前的不動産公司。

    其實我早就看中那棟公寓大樓了,所以得到消息後馬上去承租,選了視野最好的最高層。

    ” “住起來感覺好嗎?”藤谷問道。

     “相當好,尤其對我來說。

    由于工作地點就在附近,就算下雨,走路回家也不會被淋成落湯雞。

    在夏天遊泳也非常方便。

    ” “是呀,真是好得沒話說。

    ” “那倒也不盡然。

    到我這個歲數,總希望有自己的房子,但我一直以來都是租房子住。

    ” “啊,我巴不得能在這棟公寓大樓租房子哩!我最喜歡玩風帆了。

    ”藤谷說道,但沒有人回應,大家陷入暫時的沉默之中。

     外面的雨聲好像越來越大,窗外的天空蓦然掠過閃光,然後從遠處傳來雷聲。

     “你在稻村崎公寓已經住了八年了,這麼長的時間裡,覺得有哪裡不妥嗎?”禦手洗問道。

     “不妥……嗯,搬家的想法倒是有一點點……” “那麼,你經曆過什麼奇怪的事嗎?”禦手洗興緻勃勃地繼續問道。

     “要說有什麼不妥嘛,好像也說不出來。

    但住久了,不知為什麼,總會有種壓抑感。

    住在這棟公寓的住戶差不多都有這種感覺,但又說不出原因。

    ” 大家又陷入短暫的沉默。

    每個人面前的紅茶都蒸騰着縷縷水氣。

     “我之所以産生壓抑的感覺,或許跟長時間住在這種出租公寓有關吧。

    每個月都得按時付房租,如果用租金來付買房子的分期還款,房子早就是自己的了。

    ” “明治時代的大文豪夏目漱石和森鷗外也都是一輩子租房子住呀。

    如果因此減少對他們的尊敬,那現代的日本人倒是危險了。

    ”禦手洗一邊笑着一邊說道,“其實,假如今日有人對他們的敬意産生幾分動搖,倒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房子。

    而是他們面對社會上大逆不道的事和當時的獨裁統治卻視若不見。

    ” 對于禦手洗這種不知是當真還是玩笑的話。

    藤谷露出認真傾聽的臉色,并重重點頭。

     “正如你所說那樣。

    當時的文人中,意識到社會問題且在文章中予以評論的隻有石川啄木【注】一人而已。

    夏目漱石和森鷗外都選擇了‘安全文豪’的道路。

    ” 【注】日本詩人,評論家。

     藤谷把茶杯放在茶盤上,然後用右手指尖托住眼鏡,使它回到原來的位置。

     “雖然我現在做的是娛樂雜志,但我時刻不忘新聞工作者的信念,不希望自己一輩子隻是在追蹤藝人。

    作為一名編輯,我期望《F》周刊能夠愈發關注社會問題。

    ” 禦手洗以贊許的目光看了藤谷一眼,然後對金子說;“你要知道,如今的稻村崎公寓擁有者早晚也不得不把公寓轉售出去。

    而轉售所得的錢,說不定與建築費用相比相差一大截哩。

    ” “或許如此吧。

    但像我這樣的人……”說到這裡,金子自嘲般笑起來。

    這位仁兄給人的印象是一停下工作就會面帶微笑。

     “一點專長也沒有呀。

    我是江之島一間小土産店主的次子,曾經做過上班族,但很快就受到挫折,一輩子隻能經營着這家咖啡店,看來是要做到死了。

    我很想留下曾經在這世界活過的證據,如果死時能躺在屬于自己的屋子裡,并把這棟屋子留給兒子,也就不枉此生了。

    ” 此時,某處發出輕輕的響聲,藤谷拎起地闆上的公事包,放在膝蓋上,拉開拉鍊,音量便大了起來。

    他急忙将右手伸入包裡。

    取出隻有卡片大小的機器,做了某種操作後,聲音就停止了。

     “對不起,有點事情。

    啊,老闆,可不可以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