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笑談的假設,可是在一年内就用實驗加以證明的人。

    ” “确實有這種情況。

    譬如提出‘獲得性免疫耐受性’的弗蘭克·伯納特【注】,學者有時還得靠運氣。

    ” 【注】澳大利亞人,因發現獲得性免疫耐受性(acquiredimmunologicaltolerance)榮獲一九六〇年諾貝爾生理醫學獎。

     “可惜沒見過諾貝爾獎頒發給同一個學者兩三次的情況,這也可以看出諾貝爾獎世俗的一面。

    但事實上,真的有人能連續多次獲得驚人的學術成就。

    ” “的确有這種人,他們已經是一般人心目中的天才了。

    ” “對于這種人,我們不能簡單地解釋他隻是比普通人走運而已。

    ” “那麼禦手洗君,你認為天才是什麼?” “這個問題提得好!教授,我覺得自然科學領域裡的天才,是那些與自然界精靈有交流能力的人,這或許是解釋天才的唯一答案了。

    ” “哦?!” “自然界的精靈告訴他問題的正确答案,所以他對此深信不疑。

    他先有結論,然後慢慢尋找理由。

    所以,這種人與常人相比,可以在較短時間内完成研究工作。

    也正因為如此,他可以三番兩次地把自然界的秘密洩露給人類世界。

    ” “洩露?就好像是人間的俊美青年被自然界的女神看中了似的。

    ” “自然科學這種東西,正确地說就是個神話世界。

    ” “那麼精靈如何把資訊傳遞給人的呢?是通過耳語嗎?” “不,應該有個接收訊息的透明箱子,箱子頂部裝着一盞燈。

    當擁有箱子的人提出某個假設時,如果這個假設是正确的話,這盞燈就會亮起。

    ” “如果你所言屬實的話,那麼做研究将會是件很快樂的事。

    ” “但是隻有天才才有這種箱子。

    很明顯,愛因斯坦就擁有這種箱子,所以他非常欽佩荷蘭的自然崇拜主義哲學家斯賓諾莎【注】,這就是所謂的天才之間的惺惺相惜吧。

    ” 【注】斯賓諾莎(1632—1677),荷蘭哲學家,一生受宗教迫害。

    四十四歲死于肺痨病,最偉大的著作《倫理學》在其死後才出版. “人的腦子的确是一件奇妙的東西,看起來非常脆弱,但實際上非常堅強。

    腦子的神經細胞必須不斷地分解葡萄糖才能得以生存,所以隻要切斷五分鐘的氧氣供應,腦子就壞死了。

    ” “對,以生存方式來說,它隻能通過氧化葡萄糖來獲取能量,是一個略顯呆闆和單調的器官。

    ” “也就是說,一旦失去氧氣、葡萄糖和能量,腦子就馬上完蛋了。

    但我聽朋友說過,有一名研究者将小老鼠的頭部與身體分離,讓頭部置于室溫環境下将近一個小時,然後又把它移植至大老鼠的腿根部,并接好血管。

    結果這名研究者的手指被小老鼠的嘴咬了一口。

    ” “哦!到這種程度,老鼠的腦子還在活動嗎?” “為了做出撕咬的反射性動作,至少大腦的延腦部分還有必要繼續工作。

    也就是說,被認為相當脆弱的腦子,其實存在非常堅強的部分。

    要讓老鼠的腦子完全死亡,大概要将頭部切下放置兩個半小時才行。

    ” “可是做這種實驗的目的何在?”我一邊回想不久前的黑暗坡事件【注】,一邊問道。

    我覺得這種實驗既殘酷,又沒有什麼意義。

     【注】見島田莊司另一名作《黑暗坡食人樹》。

     “這個嘛,是為了調查頭骨——包括咀嚼運動在内——的所有運動處于停止狀态下的發育情況。

    ”古井教授瞄了我一眼後,作出如此說明。

     “那麼,對人也可以做這種實驗嗎?”我再次提問道。

     “從理論上來說是可能的。

    但這裡有個問題,如果這樣做的話,就意味着有可能造成腦死的逆轉狀态。

    未來的科技有可能使用電腦控制的機械式維生裝置,讓人的腦子能獨立存活。

    但醫生們也會參與到這樣的實驗當中,而當醫學界認為‘腦死即人死’時,問題就來了。

    如果腦死亡,那麼這個人從醫學角度就被判定為死亡。

    而醫生的目的如果是救活這個人的話,那麼隻需要救他的大腦就可以了。

    這樣一來,這個人算死還是算活?” “在這種狀态下,切下來的人頭應該與脊髓分離吧。

    ”禦手洗說道。

     在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裝着活生生人頭的玻璃容器,就像水栽風信子的球根一樣。

    人頭被左右的金屬支架撐住,置于玻璃容器的上方,斷面浸在像生理鹽水般的藥液中,透明的液體内不斷升起氣泡。

    垂挂在人頭下方的許多管子,則類似風信子的根須,與玻璃容器外的維生裝置相連。

    人頭突然睜開雙眼,開口說話。

     “這确實是個問題。

    ” 我從想象中回到了現實,發現說話的不是想象中的那顆人頭,而是古井教授。

     “脊髓損傷的患者還是可以生存。

    不過,對于高位脊髓完全損傷的人來說,損傷部位以下的運動和直覺功能就完全喪失了。

    移植的時候,要從哪個高度切斷脊髓,就是手術者的選擇了。

    我一直認為大腦是一部極其複雜的機器。

    文章給我的印象,與我所了解的衆多病例截然不同。

    文章寫得很流利,看得出作者具備一定的文化水平。

    但文章的内容非常荒謬,完全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的事。

    這是怎麼回事?是患哪種腦部障礙的人所寫?真是考倒我了。

    完全是新手打的字,而且是從童年時代寫起。

     “禦手洗君,相信看了這篇文章以後,你就不得不修正你的‘頭腦精密機械說’了。

    文章作者的精神,既有符合邏輯的地方,也有不符合邏輯的地方。

    但以腦部的反應來說,則完全不符合邏輯。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實在弄不明白。

    ” 禦手洗聽完,默默地低下頭繼續閱讀文章。

    屋内頓時靜了下來,可以聽到室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不久,他的雙肩開始像蜻蜓般輕輕抖動,偶爾還淡淡地竊笑。

    這時候,他會暫時眯起眼睛,但收起笑容後,他雙眼放光,就好像看到上等獵物的獅子一般——這是情緒高漲的表情,表示他的頭腦開始轉動了。

     因為小冊子隻有一本,我幹坐在旁邊覺得有點無聊,古井教授也是一樣。

    我和他生活的世界不同,所想的問題恐怕也不相同,所以兩人無法在這段時間裡聊什麼,隻能默默等他讀完。

    幸運的是,禦手洗能以超高速閱讀他感興趣的文字資料。

     讀完最後一個字,小冊子仍然打開攤在膝蓋上。

    他擡起頭,若有所思地看着空中。

    我暫時不去打擾他,這是我們一貫的默契。

     “怎麼樣,禦手洗君,這是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吧?”不知我們默契的古井教授迫不及待地問。

     正如我所料,禦手洗露出厭煩的神情,并舉起右手在空中搖擺。

    就算對方是有地位的知名教授,我的朋友還是做出這個不客氣的動作。

     但禦手洗的心情很快好轉,他臉上浮現出得意的微笑,頭部則先慢後快地左右搖晃,還用鼻子哼着歌。

    最後,他突然站起來,膝蓋上的小冊子也“啪”地掉在地上。

    我反射性地站起身,彎腰把小冊子撿起來。

     禦手洗完全沒有在意我的動作。

    他用右手“嘶嘶”地撓着頭皮,然後走進鋪着地闆的寬敞房間。

    他繼續哼着歌,停下腳步,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又按慣例在房間裡來回走動。

    最後,他踏着地闆跳起祖魯族表示勝利的舞蹈。

     古井教授也非凡夫俗子,并沒有因為吃驚而望向我,隻是呆呆地站在一旁,注視着邊跳舞邊模仿狗叫的禦手洗。

     我拿起一張椅子走出陽台,俯視樓下的街道。

    隻見路人聽到房間裡傳出的狗叫聲,都吃驚地仰頭觀望。

    禦手洗此刻處于癫狂狀态,隻顧一味地學狗叫。

     最近,無論我對他說什麼,他都一概用狗叫聲回答,連吃飯和看書都會發出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的狗吠聲。

    如果這是他的自娛自樂,倒也無傷大雅,問題是我對他說話時,他也用狗叫聲回答。

    難道說與我這種程度的人打交道,用狗叫聲就足夠了嗎?想到這裡,我不禁難過起來。

     跳祖魯族表示勝利的舞蹈,也是最近常有的事,所以我不理會他此刻的怪異行為,趁機閱讀古井教授帶來的文章。

     文章的開頭用的全是日文的平假名,用詞簡單,似乎是小孩所寫的文章。

    然後文章寫得越來越通順,并摻雜了些許漢字。

    到後來,漢字用得越來越多,文章也變得老練而流暢。

    文章中主要記載強盜侵入鐮倉稻村崎某公寓大樓某房間的殺人事件。

     當我漸漸讀得入迷時,旁邊突然傳來禦手洗的聲音。

    “太有趣了,很久沒有讀到這麼有趣的東西了!”我擡起頭,看到禦手洗已經把舞蹈跳完,坐回到沙發上。

     “古井先生,剛才你不是說要玩智力遊戲嗎?實在太好了!你看,天剛黑,夜晚正長着呢!我們就從現在開始這遊戲吧。

    你說這篇文章既有邏輯,又顯混亂,我倒認為很有邏輯性。

    和這篇文章比起來,拜納德的論文簡直就是花季少女寫的思春日記,太過情緒化了。

    ” “好啊,禦手洗君。

    對于這篇不可理解的文章,你認為完全符合邏輯,我則認為邏輯非常混亂。

    我倆的立場分明,就看誰是誰非了。

    ” “正合我意,那我們馬上開始吧!” “我很難相信寫出這種語無倫次的文章,但又有邏輯性的人會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你是一直讀到最後嗎?” “是的,我讀完了全文。

    ” “那麼,你所謂的符合邏輯,是指怎樣的狀态?剛才你不是說所謂的神秘是大腦裡不可理解的東西嗎?現在又認為文章的觀點完全符合邏輯,這不是前後矛盾嗎?” “古井先生,你斷言這篇文章邏輯混亂,是基于你把寫文章的人定位為精神障礙患者。

    那是怎樣的精神障礙呢?或許是一種特定的類型,是你從未見過的病例,所以文章不符合邏輯——我這麼理解對嗎?” “像我們這種正常人會寫出這樣的文章來嗎?正如你剛才所說的,這種病例是我從未見過的,我想你也不認為文章所寫的事會發生在現實生活中吧。

    ” 聽教授這麼一說,禦手洗好像非常高興似的動了一下身體,然後右手指撓着頭頂,正色說道:“這個問題極為重要!在接下來遊戲進行的過程中,我會詳細闡述我的觀點。

    ” “那太好了!我認為遊戲必須像下西洋棋一樣。

    從現在開始,我們就來玩一盤西洋棋,把這篇不可理解的文章當做棋盤吧!我們必須按規矩行棋,而且要得到彼此的确認。

    禦手洗君,你同意我的建議嗎?” “如果這是古井教授的想法,我絕無異議。

    ” “非常好!那麼我先行棋了,請借我一用。

    ” 教授說着,從我的手中拿走了小冊子。

     “從一開始說起吧……最引人注目的首先是他厭食。

    他不想用嘴進食,不想通過咀嚼後取得營養。

    他希望盡可能通過其他方法來維生,這是第一。

    接下來提到了你們所寫的《占星術殺人魔法》一書。

    看來,這個叫三崎陶太的年輕人對此書很着迷,甚至能完整背誦書中的某段文字,這或許含有某種重大意義,在他後來的幻想中,不難見到此文的投影。

     “再來這個要素也很有趣,就是陶太執著于世界将在一九九九年終結的‘二十世紀末日說’,這個潛在概念值得思考。

    在終結後的世界,人的樣子完全改變了,皮膚變成焦黑色。

    太陽不再發出光輝,還有奇怪的動物在冰冷的世界裡步行。

    陶太事先就有了這種潛在的幻象。

    我認為,這些潛在的風景早已經以一種類似于視覺體驗的形式,被儲存在他的側腦聯合區域【注】或海馬回中。

    這樣的記憶如何被喚醒則有必要做充分的查證。

    你怎麼看這一點?” 【注】指位于腦部兩側的視覺、感覺、聽覺等聯合區域。

     “關于這點,我不能完全苟同。

    事實上,這種幻象是很普通的現象。

    人在設想世界終結的時候,很自然地會想到這樣的光景,這根本不需要靠大腦皮質的側腦聯合區域或海馬回來記憶。

    ” “看來我們的見解不同。

    但對我來說,這些情節是一顆很重要的棋子,走了這步棋,接下來的遊戲才會更有趣。

    ” “那麼,請你繼續。

    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待會兒再讨論。

    ” “還有一個類似的情節,就是文章提到他父親主演的科幻電影《一切在今天結束》。

    我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不了解它的内容,但我推測,他對世界末日的幻想恐怕是受這部電影的影響吧。

    這部電影的内容,一定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大腦皮質中,成為不可磨滅的記憶。

    接下來令人感興趣的情節是戀母情結。

    一直以來被陶太視作聖母的香織在某天早上突然變成了厲鬼。

    ” “嗯嗯……”禦手洗興奮地搓搓手,插嘴道,“可是,瞬間變臉也是女性常見的姿态喔。

    ” 教授驚訝地看了禦手洗一眼,繼續說道:“再接下來,就是強盜上門搶劫這段莫名奇妙的情節了。

    這個描寫究竟暗示着什麼?頭上罩着長筒絲襪,可以說是強盜的标準打扮,但奇怪的是長筒絲襪下面還戴着一個白色面罩,實在匪夷所思。

    能不能從強盜的特殊打扮,了解到陶太的思想呢?事實上,強盜用長筒絲襪套頭,就已經能充分達到遮臉的效果了。

    ” “不愧是知名教授!”禦手洗說道,“在這點上,我與你的看法完全一緻。

    ” “禦手洗君,難得我們的意見會一緻啊。

    好,接下來就是不可理解的殺人情節了。

    強盜進門後舉槍射擊,他開槍的目标全部對着那個名叫加鳥的男人,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香織竟然也死了。

    從這一點不難看出陶太的‘意’相當混亂。

    這裡所謂的‘意’,想必你也明白,就是我們在理解大腦功能時提到的‘知、情、意’的‘意’。

    ” “說得非常好,教授先生。

    我也認為這點非常重要。

    ” “更重要的還是下面的情節。

    強盜向加鳥開槍,可是對付陶太,卻隻用了殺蟲劑,這也是很耐人尋味的。

    ” “對,我也有同感。

    ”禦手洗點點頭。

     “之後陶太就跑到外面去了,迷失在不知何處的馬路上,行人也向他射箭。

    也就是說,故事裡面出現了各種武器的形象。

    ” “是的。

    ” “再接下來,陶太撥一一九報警。

    但他與外面的通信聯系被切斷了,電話雖然仍能接通,可是對方傳來的不是有意義的話語,而是一連串的數字。

    他從外部世界聽到的不再是聲音,而是數字。

    我覺得這點是最重要的。

    他以這種形式認識外部世界。

    然後他離開房間外出,在電梯口前透過小窗戶眺望江之島,發現島上的鐵塔消失了,這一點也很有趣。

    在他眼中的外部世界,就這樣慢慢地改變了,所以,江之島也是很關鍵的一個地方。

     “陶太乘電梯到一樓,發現玄關大廳裡多了個摔角場。

    伴随着動物般的哄笑聲,粗壯的男人在那裡進行相撲比賽。

    陶太向這些男人訴說強盜的事,但他們聽不懂,對外聯系仍然處于斷絕狀态,這個情節也很重要,是我的一枚棋子。

     “接着他離開玄關大廳,跑到稻村崎海岸,在那裡看到了穿着肮髒短袖套頭衫的巨型白兔在走動,這也是我的一枚棋子。

    然後,他發現眼前的湘南國道到處是裂縫,瓦礫覆蓋其上,一片破敗景象。

    雜草占據了國道,路上一輛車也沒有。

    顯然,這也是很重要的一點。

     “接下來另一枚棋子是,公寓大樓後方的江之電鐵路不見了。

    還有一枚棋子是,他發現商業街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簡陋的木闆房。

    在房子的闆壁上,用粉筆畫着狗、樹、人,以及意義不明的圖案。

    更奇怪的是,這條木闆房的街道好像是條幽靈街,沒有一個活人,隻有許多用兩隻腳走路的動物,他們從簡陋的屋中出來,邊敲鐘鼓邊舞蹈。

    我想這也是陶太噩夢中的一個場景,沒有其他意義。

     “他在這條幽靈街上躊躇,僅僅探視過其中一間屋子,那就是位于以前急救醫院處的木闆房。

    房内有一名老醫生,但即使陶太走近老醫生,老醫生也茫然不覺。

    這個情節暴露了陶太的内在想法,即他不被世界上任何人所認知,外部世界的人甚至看不到自己,或者說他希望這樣。

    這是文章中的重要部分,不能忽視。

     “再接下來就更恐怖了。

    時間還是上午十點五十五分,但太陽消失了,世界進入黑暗時代。

    陶太的這種世界觀值得引起注意。

    由于世界進入黑夜,更加超越常識的現象發生了,樹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