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聲色互連初入衆香國 貧病交迫閑參半夜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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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不吃一點什幺嗎?若要吃什幺,我可以跟你賒去。

    ”士毅搖了搖頭道:“不必了。

    ”說着,就閉上了眼睛。

    長班一看這情形,實在是不大妙。

    立刻打了個電話到慈善會去,将洪士毅害病的情形說了一遍。

    那會裡的人,都念着洪士毅是個老實人,治事而且很勤敏,立刻就轉電話到附屬醫院去,派了一個醫生到館裡來診病。

    醫生診察過之後,就對士毅說:“你這是腦病,大概是勞苦過甚得來的。

    你這個病,吃藥還是其次,最要緊的是要得好好的休養。

    你躺在床上,千萬不可胡思亂想,要不然,情形是很危險的。

    ”士毅也明明知道是自己近來用腦太過,醫生如此說,決不是恫吓的話,自己點頭答應了。

     醫生去了,随後醫院送了藥水來,慈善會裡,也送了半個月的薪水來,而且總務股還寫了一封信來,叫他好好的養病,會裡的工作,自有人代替,可以放心。

    士毅讀了這信,大為感動了一番,心想,會裡的人,對于我,可謂破格優待,但是我卻自尋苦惱,耽誤了會裡的工作,這是自己對不住公事。

    從此以後,不要去追逐小南了,自己賣盡了氣力,也得不到她一點好意的,不見她跟了幾個穿好些的姑娘在一處,立刻就不大睬嗎?我每次隻能幫助她三角五角錢,在我是氣力用盡了,她還以為我天生的小器,舍不得花錢呢。

    本來自己給予她的數目,也就實在不成話了,雖然是不成話,然而可逼出病來了。

    我以前餓着肚子,天天想法子找飯吃的時候,恐慌盡管是恐慌,并不至于逼成病來。

    現在有了職業,除了每天兩頓飯不必發愁而外,而且可以剩些錢,添制衣帽,順順當當的,可以安然無事了。

    不料剛吃三天飽飯,自己就想了男女之愛,結果是剛剛爬到井口上來,又扛了一塊大石頭在肩上,這種痛苦,比落在井裡頭還要難受了。

    好吧,從此以後,我決不去想常家的事了,醫生都說了,我的病危險,這不至于是客氣話吧?我這條命,恐怕是犧牲在一個撿煤核的姑娘手上了。

    想到了這裡,覺着死神已經站在面前,心裡一陣難過,掉下淚來,淚由眼角上向下流着,直流到耳朵後去。

    他雖是這樣哭着,然而并沒有一個人來安慰他,也沒有什幺事情,可以解除自己的愁悶。

    自己哭了一陣子,又轉身想着,難道哭一陣子,就算了事了嗎?我得振作精神,戰勝病魔。

    醫生說的話,一定是恐吓我的,不過讓我加倍的小心,使我的病,不至于再出岔子罷了。

    他不許我胡思亂想,我就不胡思亂想。

    他最後便是警戒着自己,不要思索什幺了。

    不過他躺在床上,無人陪他說話,又不能看書,他就不能不繼續地思索着,來消磨這百無聊賴的時光。

    想了無數的事情以後,死的恐怕,卻是去不了。

    最後他手摸到了胸前,想起小南胸前挂的那個№字,覺得在西便門外那懸崖勒馬的那一件事,自己這個人很不錯,宗教究竟不是無益的東西,能救人的心靈,為了懸崖勒馬這件事,自己精神上得着一點安慰。

    由那№字,看起色是空的,人生又何嘗不是空的?人生一千歲,也還免不了一個死,我又何必恐慌?也許真有個西天極樂世界,我死了總可以到這種地方去吧?凡是遇到人要死的時候,總是想法子躲開死神的。

    萬一到了無法躲脫,就決不相信鬼是絕無的東西,好繼續的第二個生命。

    士毅到了這時,也是如此,所以在萬般凄慘的時候,略略得以自慰,就這樣睡着了。

     等他醒來,桌上已經放了一盞豆大光焰的煤油燈,大概是長班替他放下的。

    心裡猜着,萬籁俱寂,一定到了半夜,想到藥水還不曾吃,後悔得很。

    藥瓶上的方單,指明了四小時吃一次,誤了這個次數,恐怕減了吃藥的效力了。

    床面前有個方凳子,正放着藥水瓶,于是出了一個笨主意,這次藥水來多喝一倍,或者可以抵那功效。

    于是順手摸了瓶子,撥開塞子,咕嘟咕嘟,就向嘴裡倒。

    放下了瓶子,一看格畫,卻吃了三格,這又太多了,吃下去,不會生變化嗎?放下了瓶子,他還是後悔,覺得自己怕死過分了,會有這種舉動。

    正如此為難着,忽然當當當,一陣清亮的鐘聲,由半空裡傳來。

    記得離此不遠,有個古清水寺,必是那裡的鐘聲,聽了鐘聲,想像着這佛燭下的和尚,是個怎樣的境地。

    俗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這話大有禅味,生聽其自然,死也聽其自然,我既然吃錯了藥,後悔又有何益?做到哪裡是哪裡得了。

    窮是窮到極點了,懊喪也懊喪到極點了,隻是恐懼和傷心,那是縮短自己的生命。

    有了,這鐘聲告訴了我,還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吧。

    于是他忘了病,忘了職務,忘了常小南,靜心靜意地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