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西窗燭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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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嘩啦嘩啦”地下着,而檐溜也跟了這響聲,在窗子外面狂注。

    他提起筆來,就在紙上寫了起來:“李子方剪燭西窗,烹茶把卷,有聲如山崩海嘯直壓吾鬥室者,則正巴山夜雨也。

    于時而不能悠然遐想,覓吾詩魂之所在,而乃搜索枯腸,為一小地主謀頌揚之詞。

    此非吾自苦,乃一百五十元之支票一張為之,又米缸中之米為之,嗟夫,此豈人情乎哉?此七旬之老翁,何為而苦我,我固素昧平生也。

    ” 李南泉真沒有想到她們來得這樣快。

    心裡計劃着和太太鬥一鬥法寶的措施,根本還沒有預備好呢。

    這就隻有含了笑容,呆呆地站在一邊。

    下江太太一馬當先,到了走廊下,見李氏夫婦都含了笑容站在這裡,料着這形勢并不會僵。

    這就向李先生笑道:“你回來對太太報告過了沒有?我其實沒有發動這閃擊戰。

    我提了布包袱,本就是個幌子。

    我一提到要在李公館測驗民主的話,她二位立刻起勁。

    白太太還說,李先生也許是勉強答應的,要去馬上就去。

    去遲了會發生變化的。

    ”李南泉點了頭笑道:“你們要突破我這戒賭的防線,可說無所不用其極。

    ”他說這話時,對來的三位太太看看,覺得有點失禮。

    因為最後那位太太還相當面生,不可以随便開玩笑的。

    而且,那位太太,也有點躊躇,正站在溪橋的那端,還不曾走過來呢。

    便低聲問白太太道:“那位太太,我還面生呢。

    ”白太太笑道:“你又不是近視眼。

    ”那橋頭上的太太,也就笑了,點着頭道:“久違久違,有一個禮拜沒有見面嗎?”她一開口,李南泉認識了,原來是三傑之一的石正山太太。

    她已經燙了頭發。

    這頭發燙得和普通飛機式不同,乃是向上堆着波浪,而後腦還是挽了雙尾辮子的環髻。

    她是很懂得化妝的,因為她是個圓臉,她不讓頭發增加頭上的寬度。

    如此,臉上的胭脂,擦得特别的紅。

    而這紅暈,并未向兩鬓伸去,隻在鼻子左右作兩塊橢圓紋。

    唇膏塗的是大紅色的,将牙齒襯托得更白。

    身上穿了件藍白相間直條子的花布長衫,四周滾着細細的紅鑲邊。

    光了兩條雪白的膀子,十個手指甲,也染得通紅,她是越發摩登了。

     李南泉沒想到石太太會變成這個樣子,而且還肯加入太太群打牌,便點頭笑道:“這是個奇迹。

    我沒有想到石太太也要到我家裡來試驗民主的。

    ”她緩緩地走過了那木闆橋,笑道:“男子們的心理,我現在相當的了解,他們願意的是這一套。

    那我們就做這一套罷。

    ”說到這裡,那邊人行道上,又來了兩位太太。

    老遠地擡起手來,招了幾招,就問民主測驗得怎麼樣。

    李先生一看,今天太太群來了個左右聯合陣線,這事情不好攔阻,充其量太太大輸一場,也不過量半鬥米罷。

    于是不置可否,緩步走到吳先生家去。

    吳春圃正坐在窗戶裡桌子上,架上老花眼鏡,看一張舊地圖。

    李南泉問道:“吳兄看報之後,關懷戰局?”他雙手取下老花眼鏡,招招手,笑着讓他進來。

    他低聲笑道:“你就給你太太一個十全的面子,讓她們在你家裡摸十二圈。

    ”李南泉坐在他對面木凳上,笑道:“我正是如此,不過這事實在有點欠着公允。

    我你這樣吃苦,她們還要取樂。

    ”吳春圃笑道:“天下不公的事多了,何必計較自己家裡的事。

    我們談談天下事來消遣罷。

    我看看全國地圖,心裡實在有點難過,我們這自由天地,越來越小了。

    過幾個月,我們這地圖大小,就得變回樣子。

    我們哪年哪月有恢複版圖的希望?我快六十的人了,我眼睛能看到這地圖恢複原狀嗎?人家想升官發财,我這思想全沒有。

    我隻希望有一天,牽着孩子的手,逛逛大明湖,讓在外面生長的孩子,到濟南老家去看看自己家裡的風景。

    那時,在茶棚子裡泡壺茶和孩子談談戰前的事,我就樂死了。

    可是我想一想,這也許比升官發财還難。

    ”說着,長歎了一口氣。

     李南泉将那張寫起的壽序,就着菜油燈光,仔細地看了一遍,雖然是自己寫的字,卻是越來越模糊,再看看燈裡的菜油,已燃燒得隻剩了些油渣,伸出油碟外的燈草,向碟子中心去燃燒着,那火焰在碟子中心,變成一條龍了。

    他想叫王嫂加油,無奈屋外面的雨,下得很大,而那邊正屋子裡的牌,又正在鏖戰,料着喊叫也是白費氣力,隻好放下稿子,讓這油燈去熄滅。

    不到兩分鐘,油碟子裡的燈草,已完全燃燒,哄哄地燒出一大把火焰。

    在這火焰之後,突然就是眼前一黑。

    燈熄了倒無所謂,隻是燒幹了油的燈碟子,有一股焦糊氣味,卻是十分觸鼻。

    他坐不住了,摸索着開了門,走到廊子下來。

    雖然是陰雨天,山谷裡其黑如墨,可是自己家裡那打牌的燈火,由窗戶裡透出光來,這廊子上還得着一點稀微的光影。

    他背了兩手,在廊子正中來回地踱着,眼面前黑洞洞的這身子以外,那響聲像海潮似的鬧成一片。

    頭上是雨打着屋檐響,山洪由山坡上沖刷着響,面前是雨點打着地面草木響,腳下是山澗的急水,沖擊着石頭響,這些大大小小的聲音,連成一片,那聲音已讓人分不出高低段落。

    在這如潮的聲海中,隐隐約約地看到遠處有幾個模糊的光圈,那是人家的燈光。

    他那燈光隻有一片而不分點,仍是為雨霧所遮掩的關系。

    在這情景中,除了那幾位太太們,應該是沒有什麼人的動作了,但大聲浪中卻有人喃喃地連喊念着“阿彌陀佛”。

    這事情頗也有點奇怪了。

     李南泉對于這種人,多少存一點戒心。

    見他今天這樣特别客氣,料着有什麼要求會提出來的,心裡也就估計着,無論什麼事,自己總向無能的一方面推诿,料着他也不能讓人所難。

    可是劉副官盡談閑話。

    不多一會,他家裡開出飯來,除了雲南的火腿和大頭菜,還有幾樣很好的菜。

    飯後,他泡了一壺普洱茶請客,還是談些閑話。

    直到李南泉告辭,他才笑問道:“李先生晚上在家嗎?我要找李先生請教請教。

    ”李南泉笑道:“住在這樣的山縫裡,晚上有哪裡可以去?而況又是陰雨天。

    不過我家裡今天讓太太們開辟了戰場,我得暫避一下。

    現在雖然是國難嚴重,可是大部分的中國人還是醉生夢死地過活着。

    ”說完長歎了一口氣。

    劉副官覺得他說的“醉生夢死過活着”,似乎有點紮耳。

    他将兩手插在西服褲袋裡,連連地扛了兩個肩膀,笑道:“像我們這種人,實在也是不可救藥。

    你說替國家出力吧?連當名大兵,也許都不夠資格。

    不能替國家出力;而自己和家庭的生活,又要顧到。

    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鬼混。

    ”說着,他将手在褲子袋裡掏出來,卻帶出了一張撲克牌,笑道:“你看,我們随身就帶有武器。

    這不怪我,怪我們這環境不好。

    所有識得的朋友,都這樣醉生夢死。

    也因為如此,所以我想到府上去長談一番,我想我還年輕,可以改換環境的。

    ”他這樣說着,可以知道他要來請教,原是真話,這是人家的正當行為,就不能推辭了。

    便笑道:“談談是可以的。

    你要說我為人之道,我家裡就在打牌過陰雨天,我這種家長,還值得學習嗎?” 李南泉對于這種人的觀感,是啼笑皆非,若是再跟着他說下去,他可能說是他自己馬上就要做部長。

    隻有遠遠地望了他走去。

    他心想,不能夠提房子的事,袁太太沒有向他提到,他簡直不提一個字,難道這件事還能白賴過去嗎?這也無須去和他商量,徑直去通知張玉峰讓他自己來罷。

    這樣想着,立刻寫了信。

    為了求速起見,寫好之後,就自己撐了把雨傘,将信送到街上去付郵。

    這裡的街市,在山河兩岸都有。

    有一道老石橋,橫跨着兩岸。

    平常時候,橋洞下面,也可以過着小船。

    橋上兩旁有石欄杆,也可以憑欄俯瞰。

    不過在陰雨天,橋上是沒有人看風景的。

    李先生今天走到橋上,有個特殊情形,有兩個女子各撐了雨傘,在石欄杆邊站着,俯看着橋下的洪水,像千萬支箭,飛奔而來,嘩嘩有聲,天上又正是下着雨煙子,橋上的石闆,全是水淋淋的。

    這時在這裡看水景,上下是水,可說是煙水中人,那是對風景特别感興趣的了。

    他正向那般人注意,雨傘底下,有人叫道:“李先生,好幾天不見了,不在鄉下嗎?”那聲音便是楊豔華了。

    他笑道:“楊小姐高雅之至,打傘看雨景?”她撐平了傘,向他笑道:“我還高雅呢,就為了俗事,難為要死,陰雨的天,家裡更坐不住,我就出來站站罷。

    ”李南泉道:“這幾天,米價實在是漲得吓人。

    不過你全家人都是生産者,你不應當為了米發愁吧?縱然是,這是大勢所趨,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呢?”她對這問題沒答複,隻是笑着。

     李先生笑問道:“看了這滿天雨霧出神,有什麼感想嗎?”李太太以為他是正式發問,也就正式答道:“在江南,我們就覺得陰雨太多,有些讨厭。

    到在到了四川,這陰雨天竟是不分四季。

    除了夏天的陰雨天,解除了那一百度以上的溫度,是我們歡迎的而外,其餘的陰雨天,實在是膩人。

    尤其冬天,别地方總是整冬的晴着,這裡是整冬的下雨。

    穿着棉衣服走泥漿地,打濕了沒有地方曬,弄髒了沒有地方洗,實在是别扭。

    ”李南泉笑道:“這時算是杞人憂天吧?現在又不是冬天,你何必為了冬天的陰雨天發愁。

    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下江太太,要到我們家裡來試驗民主。

    ”李太太對于這話不大理解,望了他道:“你這話什麼意思?”他就把下江太太剛才說的話,重新述說了一遍。

    李太太笑道:“你聽她胡說,她用的是激将法。

    想激動你答應在我家打牌。

    你自己上了她的圈套。

    ”李南泉道:“那很好。

    回頭下江太太來了,你可以給我解這個圍。

    就說家裡有事。

    ”李太太道:“你作好人,答應民主,讓我作法西斯拒絕人家到我們家打牌。

    ”李先生道:“民主和法西斯,就是這樣分别的?領教領教。

    ”說着拱了兩下手。

    吳春圃在走廊上看到,也是哈哈大笑。

    他們這裡說笑着還沒有完,山溪那邊的人行路上有人說笑而來,而且提名叫着“老李”。

    看時,第一個就是下江太太。

    後面另跟着兩位太太。

    下江太太手上還提着那個白布包袱。

    那自然是麻将牌了。

    這三位太太,全沒有打傘,分明不是向遠處走的樣子。

     李先生聽了這聲音,當然是心裡不大舒服。

    這就把房門掩上了,把頭低下去,提着筆,在稿紙上一句一字慢慢地向下填着寫,約莫是五分鐘,這房門卻是“撲通”的幾聲響,他正寫到一句轉筆,覺得很是得意,要跟了這意思發揮着向下寫。

    這幾聲“撲通”,未免把這點發揮的靈感,沖刷得幹淨。

    正想狠狠地說一聲:“這是誰”,可是擡頭一看,卻是自己的太太,她笑嘻嘻地向李先生點了個頭。

    李先生雖然是有一腔火氣,可是不便發洩,因為太太的同伴,都還沒有走開,這是不能不給太太這分面子的。

    便忍住了怒容,皺着眉頭道:“我作文章向來沒有這樣提筆寫不出字的事情。

    江郎才盡恐怕這碗飯有點吃不成了。

    ”李太太走進屋子來,看到他面前擺的那張稿子,還有大半塊空白,便笑道:“那很是對不起,我們打牌擾亂你的文思了。

    今晚上你先休息,明天早上起來,你再寫罷。

    ”李南泉道:“不過明天上午人家就要來取稿,這決不是寫白話書信那樣容易,可以對客揮毫的。

    ”說着,把頭仰起來,長歎了一口氣。

    他這樣歎氣,并沒有對太太說什麼,可是她總覺得心裡有點歉然。

    站在桌子邊,兩手撐了桌沿,向他的稿紙看看,又取了一根火柴棍子,撥弄着燭芯,這樣有兩三分鐘,笑道:“我還對她們說了,聲音小一點,不要讓過路的警察聽到了。

    其實我是怕她們那種狂态會打斷了你的文思。

    ”李南泉笑道:“不過,我已聽到了,下江太太剛才和了一牌是十翻以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