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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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泉有個平常人所沒有的嗜好,他喜歡看那人與人之間的交涉和動作。

    這些動作,儲存在腦子裡,是寫劇本寫小品的很好資料。

    剛才奚氏夫婦過去的一幕,他看來,就不少是藍本。

    心裡正在默念着呢,不料石家義父義女,又表演這一幕。

    這且含笑在旁,且看他們繼續說些什麼。

    石正山對于李南泉之默察,似乎有點感覺,因向他笑道:“為了敬平兄的事,臉也不曾洗,我就跑出來了。

    他們這一幕戲,恐怕要鬧到汽車站上,我可不幫同演出,引着大家來看熱鬧。

    小青,回去弄水洗臉罷。

    ”他說着話,首先向家裡走去。

    這位姑娘,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她站在那株小樹下,依然不肯走去。

    擡起左手,情不自禁地,又将伸出來的小樹枝攀住,右手扯着樹葉子。

    但是她的眼睛卻不望着樹葉子,擡起頭來,隻管是向山頂上出神。

    李南泉和她的距離,約莫是一丈遠,若是不和人家打個招呼,就這樣走開,顯着是太冷淡一點,便笑道:“大姑娘,你每日都是起得這樣早。

    ”她這才回過頭來,因道:“可不是,這村子裡起得最早的人,我也算一個。

    有什麼法子,不起早,這一天的事情就做不完。

    不做完,也沒有别人替你做,留到明天還是你來做。

    ”李南泉道:“大長天日子,可以睡睡午覺。

    ”小青将手扯的樹枝放出去歎了口氣,接着又搖了幾搖頭。

    李南泉笑道:“你是能者多勞。

    ”小青道:“什麼能者多勞,牛馬罷了。

    ” 李南泉不能想象到她對義父義母,突然會起着這樣明顯的反抗。

    對于年輕的女孩子,說話不能太露骨,所以還用話去安慰她。

    又不料她對“能者多勞”四個字,一聽就能理解。

    因向她笑道:“大姑娘念了幾年書?”她笑道:“我念什麼書,不過在家裡跟着認識幾個字。

    ”李南泉道:“跟誰認識的字?是你父親呢?還是你母親呢?”小青紅着臉道:“是這樣叫着罷了,他們也生我不出來。

    ”這話說得是更明顯了。

    她簡直不承認她義女的身份了。

    正想跟着向下還問兩旬,石太太卻已在她茅屋檐下出現,高聲叫着小青。

    她突然一抽身,大聲答應了“來了”兩個字。

    她一面向家裡走,一面卻輕輕地叽咕着:“一下也不讓我得閑。

    什麼女權運動,自己把人當牛馬,那就糊塗了。

    ”李南泉站在路上,發呆了一會,心想,接着這又是一幕悲喜劇了。

    李太太手提着一個竹制菜籃子,裡面放着兩個玻璃瓶子,就向這裡走。

    她赤着腳,穿了鞋子,頭發歸理清順了,臉上卻是黃黃的,身上穿的那件淺藍布長衫,下擺還有兩個紐袢未扣。

    她走過來,李先生笑道:“剛起來你又打算自己去買菜?算了,來回好幾裡路,縱然買得适口些,也得不償失。

    ”李太太道:“反正早上也沒什麼事,隻當是散步。

    你不是也在這裡散步嗎?”說着,把聲音低了一低,因道:“這裡不是有一台戲正上演着嗎!我也可以借了這個緣故到車站上去看看這台戲。

    ” 這裡的吳春圃先生,他最不喜歡袁家人,唯一的原因,就是袁家極少和鄰居們合作,而且也沒有來往。

    這時他見袁先生對李南泉過分的客氣和拉攏,站在走廊的那端咬了牙齒笑着。

    他每次微笑,兩腮胡樁子會豎立起來。

    吳先生每逢這樣笑法,就是心裡極端不可忍耐的表示。

    差不多的鄰居,也都知道他這個脾氣。

    李南泉很怕這件事引起袁四維的誤會,這就向他笑道:“我過去看看你丈量地面罷。

    ”說着,他就移開步來,過着木橋,隔溪走去。

    一過溪就是袁家的後門,袁先生在後面跟着,笑道:“李兄,先到我家裡坐談片刻罷。

    ”他說着,還怕人家不去,又牽了兩牽他的衣服。

    李南泉倒不好拂了他的意思,隻好走進他家。

    這附近十幾處人家,隻有袁家是瓦房,而且是幢假的洋樓。

    原來他這房子是分給人家住着,他反是住在旁邊三間草屋子裡。

    因為他要把這房子賣掉,和房客交涉了半年,以各個擊破的方法,把房子騰出。

    可是房子騰出來以後,房價大漲,原來議的價錢,少得多了,他不肯賣出,倒反是讓他全家享受着,于是書房、客廳應有盡有。

    不過房子有了,家具可沒有力量補齊。

    他的客廳裡,隻有一張白木桌子,和兩把竹圍椅。

    有隻椅子腿,還是用草繩綁着的。

    屋子顯得空洞洞的,他又預備這屋子随時得價便賣,屋子四壁,粉得雪白無痕,三合土的地皮,鋪得十分平整。

    這樣,成了一間并沒有安家的屋子。

     這時,李南泉正由客室裡出來方便,他一聽之後,大為驚訝。

    在屋子後面,轉了個大圈子,再回到客室裡來。

    袁四維正站着和張玉峰客氣。

    他笑道:“寒夜客來茶當酒。

    我也不能有什麼好菜敬遠客,不過是小園裡幾項新鮮菜,聊表敬意而已。

    ”張玉峰覺得他口裡這樣說着,未必事實上就是家裡小菜園子裡的小菜,抱着拳頭隻是拱手道謝。

    李南泉笑道:“袁兄,我看你這事不必客氣了。

    第一,我還有點私事和張先生談談。

    第二,我想帶他在這附近看看。

    張先生今天也不走,關于蓋房子的事,我們晚上在乘涼的時候,仔細地談罷。

    ”他說着,不住地向張玉峰遞眼色。

    當然,張先生就很明了了。

    因向袁四維道:“袁先生一定要招待,明天叨擾罷,我遠道來此,還沒有和李先生談過什麼呢。

    ”由于袁四維之過分客氣,他已感到煩膩。

    這就不再征求袁四維的同意,馬上就側着身子,出了門去。

    李南泉當然也就跟着走了出來。

    袁四維沒有法子,站在屋子門口,滿臉現出躊躇不安的樣子,将手抹抹兩腮的胡樁子,又搔搔頭發,帶了三分不自然的笑,口裡連連說着“這個這個”。

    李南泉含着一肚子的笑,極力忍耐着。

    他趕快引了張玉峰向家裡走。

    走到木橋上,連連搖着頭,叫着“我的上帝”。

    李太太由屋子裡迎出來,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我随便的一句笑話,你怎麼撿起來說?”李南泉正想答複這句話,看到花枝招展的奚太太,又手扶了廊柱站着呢。

     這位張玉峰先生,也是老于世故的人。

    他見袁四維一見之後,就這樣客氣,卻是有點反常。

    不過他和李南泉是近鄰而又自說交情甚厚,可能是為李先生的緣故。

    因之也就向他客氣答道“遇到袁先生這樣肯幫忙的朋友,那是太好了。

    不過我們是初交。

    ”袁四維不等他說完,就向李南泉抱手拱了幾下,笑道:“你看,閣下和兄弟雖是初交,李先生和我知己,張先生又和李先生很知己,這就是二加二等于四,我們就成了好朋友。

    李先生,你以為如何?”他說着話,翻了眼睛,仰起下巴颏來,隻等李先生的回話。

    李南泉有什麼辦法呢?隻好點着頭連說“誠然誠然”。

    這樣連環地成了知己,袁四維就談得更是有勁。

    半小時後,他告辭回家了一趟。

    李南泉也就考慮着,是不是要把向來和袁家無深交,以及他今日有意拉攏蓋房子的話交待明白。

    可是話還沒說出來,袁四維又來了。

    他先拱拱手道:“我們和張先生一見如故,今日我一定要作個小東。

    是到街上小館子裡去吃呢?還是在舍下便飯呢?”張玉峰連連說“不必客氣”。

    袁四維站在屋子中間,昂着頭看屋子上的天花闆,像是個沉吟的樣子,因笑道:“張先生到這裡來,不見得自帶了炊具,不是吃小館,就是在朋友家裡便飯。

    不過當此夏季,小館子裡蒼蠅亂飛,實在是不衛生,還是在舍下便飯罷。

    就先請到舍下去坐坐如何?”說着,他隻是抱了拳頭向張、李二人亂拱着手,又連說“請請”。

     袁太太道:“拿碟子裝好,把鹹魚頭撐在裡面,碟子可以裝得飽滿些。

    ”袁四維道:“魚頭嗎?放在鍋邊上烤烤就行了,不要放到油裡去煎,因為魚頭是最費油的。

    而且吃飯的人,他也不肯吃魚頭。

    你用許多油去煎魚頭,那是一種浪費。

    ”說時,他将頭偏到左邊,對鹹魚看盾,先說了句“不錯”,然後再把頭偏到右邊,對鹹魚頭檢查檢查,再說了句“要得”。

    袁太太道:“既是說要得,你就交給我罷,老看做什麼。

    ”袁四維把鹹魚交給太太,因問道:“光吃一條鹹魚不行,我們總還得做點别的葷菜。

    ”袁太太道:“家裡還有三個雞蛋,找點香蔥炒炒罷。

    ”袁四維立刻駁正道:“三個雞蛋炒起來,在碟子裡有多大堆頭呢?我看還是煎一個圓餅放在碟子裡也好看些。

    ”袁太太聽了這話,點了頭笑道:“你這個計劃要得,就那末辦。

    ”袁四維交待完畢,轉身就向客室裡走,他隻走了幾步,卻又轉回身去,向廚房門口探着頭道:“既是煎雞蛋,不必三個,就是兩個也夠了。

    ”袁太太道:“好!兩個雞蛋,勉強也可以煎一碟子,落得省些。

    ”袁先生交待完畢,再轉身走去。

    但隻走了幾步,他又回去了。

    因道:“不必兩個雞蛋,就是一個雞蛋也夠了。

    ”袁太太道:“一個雞蛋,怎麼能煎出個餅來呢?”袁四維道:“多擱些蔥,不也就行了嗎?”袁太太道:“那末,拿出來是蔥餅,不是蛋餅了。

    ”袁四維站着沉思了一會,因道:“也好罷。

    ”說着,慢慢走來,突然又站着道:“不必煎雞蛋,就是打雞蛋湯罷。

    一個雞蛋,準可以打一碗湯,豈不甚好看?” 袁太太是個胖子,而她那個肚子,特别的大,大得頂出了胸脯四五寸。

    惟其是她的肚子大,因之她穿的衣服,特别肥大,像道袍似的,在身上晃裡晃蕩地披着。

    她平常把廚房裡的事,交給了一位窮的女親戚。

    今天因為有客來到,她不能不親自到廚房來切實監督。

    這時,擡起一隻老白藕似的肥手臂,撐住了門框,另拿了一柄芭蕉扇子,在胸中扇爐子口一樣,一分鐘連扇一二十下,扇得芭蕉扇頭的撕爛處,呼噜呼噜作響。

    袁四維一問,她就道:“有什麼菜?早又不說,這時候,菜市上已經買不到肉了。

    家裡隻剩一條鹹魚。

    ”說着,她進去在夾壁的竹釘子上取下一條幹魚,手提着懸在半空中連連地搖晃了幾下。

    袁先生看時,那魚幹得已像是一條石灰塗的薄木闆子。

    約莫是尺半長,半邊魚,已經沒有了,隻剩下半邊。

    不過那個幹魚頭,倒還是整個的。

    那幹魚張了一張大口,穿了一條灰墨色的繩子,就是袁太太手裡提着的。

    袁先生把這幹魚接了過來,将手高高提着,偏了頭向幹魚望着,見那魚肉幹得像打了霜的闆子似的,上面還有蟲灰塵的小絡子。

    這蟲絲絡子,明顯地表示着幹魚的年歲。

    他提着魚掂了兩掂,怕有六七兩重。

    因道:“這夠作一碗的嗎?”袁太太道:“那怎麼會不夠,反正我們也不能把海碗盛了端出去。

    ”袁四維笑道:“我倒有個法子,用盤子裝着那就好看多了。

    魚頭可不要取消,墊碟子底,那是很壯觀瞻的。

    要不,用八寸碟子裝,有一半也就夠了。

    ” 袁四維并不以為這話是挖苦的,笑道:“的确如此,我們這裡的月亮,是比别的地方,更要圓些的。

    那倒不是月亮本身,有什麼變樣,因為我們這裡的山水風景,非常幽靜美麗,那就把這裡天空上的月亮,也就點綴得格外好看了。

    假如這個地方,有法子維持生活的話,就是抗戰結束了我也不離開,我要在這裡買山終老了。

    這裡我住了兩年,我是越住越覺得可愛呀!”他說着這話,把頭昂起來,把胸脯子挺着。

    當他贊歎着的時候,把那話音拉得很長,周身的重點,都在胸肩以上向後仰着。

    坐在小闆凳上的屁股,就随了這個姿勢向前伸出去,那小凳子沒有多大的基礎,給他的屁股向前一逼,彈了出去兩尺遠。

    他就身子仰着落下去,笃的一聲,坐在地上,幸是後面有土牆,将他撐住,不然,他也就翻跌在地上了。

    張玉峰是客,自然不便笑,牙齒咬着舌頭尖,極力把笑意忍住。

    李南泉笑着走過來,伸了兩手将袁四維挽着,笑道:“我兄贊美這地方,真是贊美太過分了。

    大有賈島騎在馬背上敲詩之概。

    ”他笑着站起來,拍了身上的灰迹,笑着搖搖頭道:“真好,對于這個地方,我真像是喝酒的人喝醉了酒似的。

    哦!說到酒,我就想起了待客的問題了。

    張先生喝什麼酒的?”張玉峰笑着點點頭道:“袁先生,你不要客氣,我絕不會在府上打攪的。

    ”袁四維說句“哪裡話”,自己轉身向外走。

    他到廚房裡去,找着他的太太,低聲笑道:“這個姓張的,我們必須将他抓住,家裡有什麼可吃的嗎?” 袁四維對這個報告,似乎十分感到興趣,又湊近了兩步,直挺到李南泉的面前來,抱着拳頭,兩手一拱,把他滿臉的皺紋,都笑得閃動了一下,然後用客氣而又誠懇的态度,問他道:“南泉先生是我們患難知己知交,你的文章道德,不但在村子裡應當居第一位。

    就是在我平生的朋友當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一個。

    你介紹的朋友,一定沒有錯誤。

    你說要蓋多少房子吧?完全交給我代辦就是。

    我對于蓋房子,那不是自吹,的确有很豐富的經驗,準保花錢不多,而房子蓋得又好。

    你那位朋友在哪裡?我們可以直接談談。

    ”李南泉道:“也許他今天就會到這裡來。

    ”袁四維笑道:“那就太好了,這樣子罷,今天你那朋友來了,就到我家裡吃頓便飯。

    我也不會有什麼菜。

    無非是炒兩塊豆腐幹,煮幾個鹹鴨蛋,我立刻去買肉,也許買得到。

    ”李南泉道:“那倒不必了。

    ”袁四維道:“這難道還算請客?老實說,我對蓋房子,的确有着滿腹經綸,我必須找個比較長些的時間,才能把話說得清楚。

    吃過了飯,泡壺好茶,在院子裡星光下,一面乘涼一面從容地談着,這樣,可以在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