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家教之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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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泉聽了奚太太這種話,倒有些愕然,撐着雨傘在屋子裡寫字,這和她有什麼相幹呢?因笑道:“慘極了,在家裡擺測字攤,奚太太有何見教?”她笑道:“我就是為了你擺測字攤來的。

    我現在報一個字你測測,好不好?”李南泉哈哈大笑道:“你以為我真要在家裡操這個副業?”她由窗子欄杆裡,伸進一隻手來,将他的紙筆拿去,就在紙上寫了一個“勝”字,立刻放到桌上,然後隔了窗子,抱了拳頭,連拱幾拱,笑道:“難為!難為!請你替我測一測,阿好?”她一急,把家鄉音急出來了。

    李南泉看到,心中好氣,心想,這位太太有神經病嗎?怎麼把我說笑話當真事?李太太笑道:“你就給奚太太測一測罷,也許她真有什麼要緊的事,需要朋友們給她解決。

    ”奚太太将頭一昂,笑道:“對了,老李知道我的意思。

    ”李南泉回頭看看太太,見她眉宇之間,含有一種藐視的微笑,便了解她是什麼意思了,因道:“好罷,我就給你測一測罷。

    不過字不夠,你還得寫一個字。

    ”奚太太笑道:“反正不要錢,再寫就再寫一個。

    ”于是又把紙筆拿了過去,在窗外寫了個“利”字送了進來。

    李南泉看了這兩個字笑道:“奚太太問什麼事?”說着昂起頭來,向窗子外望着。

    奚太太道:“我和一個人辦交涉,問我能不能得着勝利。

    ”李南泉取了一支紙煙在嘴裡銜着,回過來找火柴。

    他和太太打了個照面,太太卻向他将眼睛眨了一眨。

    李南泉想着,這事有點尴尬,多少涉及她的家務吧。

     他心裡有了這種見解,拿着奚太太寫的那張字條看了一看,因道:“哦!這是和一個人鬥争的事。

    對方是男性,還是女性呢?”奚太太笑道:“你怎麼問得這樣的清楚?”李南泉笑道:“你這就有點不講理了。

    測字和算命的人也和醫生一樣,他要問病發藥。

    你若是不告訴我病源,我這方子怎麼開法?你要是告訴了我你對手方是何人,我才能夠望文生義去推測這個字。

    ”奚太太手扶了窗欄杆,低頭沉吟了一下,因道:“告訴你就告訴你罷。

    對方是男性,但也有女性。

    不過這女性是個未知數,也許沒有。

    ”李南泉點點頭笑道:“我這就十分明白了。

    ”說着,把“勝利”兩個字,分而寫四。

    乃是“月、禾”和一個類似的“券”字和一個立刀。

    因笑道:“今天是八月二十三、午前十時。

    ”奚太太點點頭笑道:“不錯,有點像測字了。

    ”李南泉正了面孔不帶一點笑容,望了她道:“月字加廿三加八,是個期字。

    ”說着,就在紙上寫了個“期”字。

    奚太太笑道:“有點像了。

    不過這個期字和我所問的有什麼關系?”李南泉笑道:“你别忙呀!”說着,把“勝”字下的力字改為女字,因笑道:“假如其中是個女子的話,是個‘媵’字了,‘媵’字是伴嫁娘之謂,古來伴嫁娘,都是姊妹們。

    ”說着,在紙上寫了個“科”字。

    因笑道:“這是禾字加十二點。

    犯了奚太太的尊諱,你不是叫朱科秀嗎?顯然,這八月二十三的日期,和你關系很深。

    利字旁邊那個立刀,立在你科秀的頭邊。

    隻照字面上說,是不大吉利的。

    ”奚太太聽了這話,臉色立刻一變,紅中還帶些蒼白之色。

     這時,茅檐外一片星光,把對面的山峰,露出模糊的輪廓。

    而那道銀河卻是橫斜在天空上,那銀河的微光,籠罩在茅檐外面,可以看到茅檐下的亂草,一絲絲的,垂吊了下來。

    那雨後山溪裡的夏草,長得非常茂盛。

    蟲子藏在草叢裡,啧啧亂叫。

    越是這蟲聲拉長,越覺眼光所看到的,是一片空蕩。

    他在走廊上慢慢踱着步子,覺得心裡非常空虛。

    他默想着,這抗戰時期的文人生活,在這深山窮谷裡度着茅檐下的夏夜,是戰前所不能想象的。

    這樣涼的天氣,誰不搶着機會,做一場好夢?正這樣想着,卻見奚太太卧室的窗戶,突然燈光一亮,随着也就有了說話聲。

    首先聽到奚太太那帶了八分南腔的國語。

    她道:“直到現在,你還不肯說實話,那你簡直是沒有誠意待我。

    我并沒有什麼要求,我隻希望你把認識這女人的經過告訴我。

    你肯把這事告訴我,那就是你表示和她斷絕關系的證明。

    若不是這樣,那就是你還要和她糾纏。

    ”這一串話,奚先生并沒有答複。

    于是奚太太又改了低微的聲音向下說,李南泉雖不願意打聽人家夫婦的秘密,可是在這深夜的荒谷裡,燈光和人語聲,都是可以引誘人的。

    他緩緩向奚家屋角邊走來,那細微的聲音,雖是聽得更明白些,但是有時說得極低,隻能片斷地聽到:“你說罷,我可以饒恕你……不行不行……這是謊話,我不需要你這假惺惺了……”最後聽到奚太太一片嬉笑聲。

     這時,奚太太算是醒悟過來了,自己還赤着兩隻白腳呢。

    這就向石太太笑道:“這是個笑話,我一忙就把兩隻拖鞋忙掉了。

    ”說着,擡起一隻白腳給人家看。

    她是站在一塊油滑的石闆上的,隻剩下一隻腳站在石闆上,已是站不住。

    她擡着那隻腳的時候,來個金雞獨立勢,那雙腳像踢足球似的踢了出去。

    于是身子向後彎着,胸部仰起來,取個重點平均的度數,那隻單腳支持不住,屁股向下一坐,就坐在石闆上了。

    她穿的是件薄綢衫子,白底子上的紅藍花點子。

    已經是隻有一點模糊的影子,其形如紙,她向後一坐,壓着那後底襟,早是哧啦一聲響,除掉了半截。

    她這一下颠頓,頓得全身骨頭作痛。

    兩隻眼睛裡的眼淚都要流出來,坐在石闆上,有五分鐘不能站起來。

    石太太走過來,彎着腰将她攙着,笑道:“這是何苦,氣是生了,苦也是自己吃。

    ”奚太太右手被扯着,左手揉着眼淚,隻管嘻嘻地笑。

    石太太笑道:“站起來罷,可别把我拉下去了,兩人全在爛泥裡打滾。

    ”奚太太借着她的力量站起來,那身後壓斷的半截長衫,沒有和衣服完全脫離關系,像挂穗子似的,掩蓋了兩腿的後面。

    石太太站着向她使了個眼色,又把嘴向她身後努了一下。

    她回頭看了一眼,把一張氣紫了的臉色,又加上了一層紅暈,亂搖着頭道:“真是把我氣瘋了,真是把我氣瘋了!”她下意識地将一隻手掩着後身,就趕快向家裡走了去。

     經過這一度的沖突,奚敬平夫婦,都緘默下來。

    奚先生是捧了那一玻璃杯茶,就着嘴唇,慢慢呷着。

    奚太太卻叉了兩手,始終沉了臉子,垂了眼角,向先生望着。

    石太太對于鬧家務,那是相當内行,她知道這是暴風雨前之片刻甯靜。

    要平息事端,這個時候,來個釜底抽薪,那還是來得及的。

    于是向前一步,挽着奚太太的手道:“有什麼話,我們到屋子裡去說罷。

    你把門将軍似的,站在這屋子門口作什麼?”奚太太将身子一扭道:“這是我的家,我愛在哪裡站着,就在哪裡站着。

    ”奚先生對于“我的家”三個字,似乎認為這很可考慮,端着玻璃杯子微微一笑。

    但他并沒有作聲,也不向太太這方面看了來。

    石太太覺得他這個微笑,很有輕蔑的意味,若是讓奚太太看到,那就是導火線,這就将身子閃到兩人的中間站定。

    她先向奚太太使了一個眼色,然後又将她的手腕微微牽了一下。

    奚太太始終認着石太太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在她這種指示之下,心裡便想到石太太有個有利于己的策劃,這就悄悄轉身走進屋子去。

    奚敬平依然端坐着拿了茶杯慢慢喝着。

    他的臉上,也不斷發出笑容。

    約莫是十來分鐘的時候,石太太先出來了,她向奚先生笑着點了個頭,因低聲道:“奚先生,不是我站在婦女的立場上說話,你……”說着頓了一頓,然後又笑道:“你是虧着一點理的。

    你必須這樣設想我們作調人的,方才可以向下說話。

    ” 照着白天奚先生那個談笑麾敵的辦法,這時候,他應當唱起“孤王酒醉桃花宮”的。

    可是奚先生始終是默然,任何回答都沒有。

    奚太太的哭聲,叫罵聲,在三十分鐘之後,也就再而衰,三而竭。

    她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