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房牽蘿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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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強為歡笑的空氣中,大家談些解悶的事情,也就很快混過了幾小時。

    遠遠地聽到“喔——喔——喔——”一陣雞叫聲,由夜空裡傳了來,仿佛還在聽到與聽不到之間。

    随了這以後,那雞鳴聲就慢慢移近,一直到了前面鄰家有了一聲雞鳴,立刻這屋子角上,吳先生家裡的雄雞,也就突然“喔”的一聲叫着。

    甄先生笑道:“今天晚上,我們算是熬過來了。

    可是白天再要下雨,那可是個麻煩。

    ”李南泉道:“皇天不負苦心人,也許我們受難到了這程度,不再給我們什麼難堪了。

    ”吳春圃道:“皇天不負苦心人,這話可難說。

    我們苦心,怎麼個苦法?為誰苦心?要說受苦,那是為了我們自己的生命财産。

    ”李南泉笑道:“這倒是不錯的。

    不過我們若不為自己生命财産吃苦,我們也就沒得可以吃苦的了。

    人家是雞鳴而起,孳孳為利。

    我們雞鳴不睡,究意為的是什麼呢?”這個問題提出來了。

    大家倒是很默然一陣。

    甄先生很從容地在旁邊插了一句話笑道:“我你是為什麼雞鳴不睡呢?眼前的事實告訴我們,我們是為了屋漏。

    不過怎麼屋漏到這種慘狀,這原因就是太複雜了。

    ”李南泉坐在方凳上,背靠了窗戶台,微閉着眼睛養神。

    甄先生的話,他也是閉着眼睛聽的,因為有很久的時間,不聽到甄、吳二公說話,睜開眼睛來看時,見甄先生屋門口,一星火點,微微閃動着,可想到甄先生正在極力吸着煙,而默想着心事。

    屋角下的雞,已經不啼了,“喔喔”的聲音,又回到了遠處,随着這聲音,仍是清涼的晚風,吹拂在人身上。

     李南泉道:“甄先生在想什麼?煙吸得很用勁呀。

    ”他答道:“我想到我那機關,和我那些同事。

    一次大轟炸之下,大家做鳥獸散,不知道現在的情形怎麼樣了?我想天亮了,進城去看看,可是同時又顧慮到,若是在半路上遇到了警報,我應當到哪裡去躲避。

    第一是重慶的路,我還是不大熟,哪裡有洞子,哪個洞子堅厚,我還是茫然。

    第二是那洞子沒有入洞證的人,可以進去嗎?”李南泉道:“甄先生真是肯負責任又重道義的人。

    我也很有幾個好朋友在城裡,非常之惦念,也想去看看。

    我們估計一下時間和路程,一路去罷。

    ”李太太隔了窗戶,立刻接言道:“你去看看遭難的朋友,我們這個家連躲風雨的地方都沒有了,誰來看我呀!”這句話,倒問得大家默然,這時,天色已是慢慢亮了,屋檐外一片暗空,已變成魚肚色,隻有幾個大星點,零落着散布了。

    那雞聲又由遠而近,唱到了村子裡。

    同時,隔溪那條石闆人行路上,有了腳步“撲撲”和籮擔搖曳的“咿呀”聲。

    随着,也有那低微的人語聲,斷續着傳了過來。

    李南泉走向廊沿下,對着隔溪的地方看去,沿山岸一帶,已在昏昏沉沉的曙色中。

    高大的山影,半截讓雲橫鎖着,那山上的樹木和長草,被雨洗得濕淋淋的。

    山洪不曾流得幹淨,在山脈低窪的地方,墜下一條流水,那水像一條白龍,在綠色的草皮上彎曲着伸了身子,隻管向下爬動着。

    那白龍的頭,直到這山溪的高岸上,被一塊大石頭擋住了,水分了幾十條白索,由人行路上的小橋下,又會合攏,像塊白布懸了下來。

     那吳先生還是不失北方人那種直率的脾氣。

    看到李先生一味将就,彭蓋匠還是一味推诿,沉着了臉色,又待發作幾句。

    可是,李先生生怕說好了的局面,又給吳先生推翻了。

    這就抱着拳頭,向彭蓋匠拱拱手道:“好了好了,我們一言為定,等你的好消息罷,下午請你來。

    ”彭蓋匠要理不理的樣子,淡淡答道:“就是嘛!不要害怕,今天不會落雨咯。

    我們家不也是住草房子,怕啥子?”說着,他緩緩移了兩條光腿子,慢慢向上街的山路走了去。

    吳春圃搖搖頭道:“這年頭兒,求人這樣難,花錢都得不着人家一個好字。

    我要不是大小七八上十口子,誰受這肮髒氣。

    咱回山東老家打遊擊去。

    ”李南泉笑道:“這沒有什麼,為了蓋房子找他,一年也不過兩三回,憑着我們十年讀書,十年養氣的工夫,這倒不足介意。

    ”吳先生歎了口氣,各自回家。

    這時,李家外面屋子裡那些雜亂東西,有的送到屋外面太陽裡去曬,有的堆到一隻屋子角上,屋子中間,總算空出了地方。

    李先生也正有幾篇文稿,須在這兩天趕寫成功,把臨窗三屜小桌上那些零碎物件,歸并到一處,将兩三張舊報紙糊裡糊塗包着,塞到竹子書架的下層去,桌面上騰出了放筆硯紙張的所在,坐到桌子邊去,提起筆來就寫稿。

    李太太将木梳子梳着蓬亂的頭發,由外面走了進來,叽咕着道:“越來越不像話。

    連一個蓋頭的地方都沒有。

    叫化子白天讨飯,到了晚上,還有個牛欄樣的草棚子落腳呢,我們這過的是像露天公園的生活了。

    ” 這種眼前的事實,比催租吏打斷詩興,還要難受。

    李南泉也隻有呆望了屋子那些亂堆着的東西出神。

    王嫂向小孩子們笑道:“我的天爺,不鬧了,要不要得?大人還不曉得今天在哪裡落腳,小娃兒還要扯皮。

    ”李南泉搖着頭歎口氣。

    就在這時,對面隔山溪的人行路上,一陣咬着舌尖的國語,由遠而近地道:“那不是吹,我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天,老早,我就買好了麥草,買好了石灰,就是泥瓦匠的定錢,我也付過了。

    這就叫未雨綢缪了。

    ”看時,便是那石教授的太太。

    她穿了件舊拷綢的長衫,光着兩隻手臂,手裡提了一隻舊竹籃子,裡面盛着泥瓦匠用的工具,臉上笑嘻嘻的,帶了三分得意之色。

    奚太太對于這位好友,真是如響斯應,立刻跑到她的走廊檐下,伸起一個大拇指,笑道:“好的好的,老石是好的!你把他們吃飯的家夥拿來了,他就不敢不跟着你來了。

    ”石太太笑道:“對于這些人,你就客氣不得。

    ”說着,将身子晃蕩晃蕩地過去了,約莫是相隔了五六十步路,一個赤着黃色上身的人,肩上搭了件灰色的白布褂子,慢慢拖着步子走上來,他穿了個藍布短腳褲,腰帶上挂了一支尺把長的旱煙袋杆。

    自然,照這裡的習慣,是光了兩隻泥巴腳,但他的頭上,裹着一條白布,作了個圈圈,将頭頂心繞着。

    他走着路,兩手互相拍着手臂道:“這位下江太太,硬是要不得,也不管人家得空不得空,提起籃子就走。

    别個包了十天的工,朗個好丢了不去?真是羅連,真是羅連!” 這是住在這村子南頭的李瓦匠。

    村子裡的零碎工作,差不多都是他承做,因此相熟的很多。

    李南泉立刻跑了兩步,迎到路頭上,将他攔住,笑道:“李老闆,你也幫我一個忙罷,我的屋頂,整個兒開了天窗。

    ”他不等李南泉說完,将頭一擺道:“我不招閑,那是蓋匠的事嘛!”李南泉笑道:“我知道是蓋匠的事,難道這夾壁通了,房門倒了……”李瓦匠又一擺頭道:“整門是木匠的事。

    ”李南泉笑道:“李老闆,我們總也是鄰居,說話你怎麼這樣說。

    我知道那是蓋匠和木匠的事,但是我包給你修理,請你和我代邀木匠、蓋匠那總也可以。

    而且,我不惜費,你要多少錢,我給多少錢。

    我隻有一個條件,請你快點和我辦理。

    ”李瓦匠聽說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倒是一句聽得入耳的話,兩隻胳膊互相抱着,他将手掌拍着光膀子,站住腳,隔了山溪,對李先生這屋子遙遙地看望着,因道:“你打算給好多錢?”李南泉道:“我根本不懂什麼工料價錢,我也不知道修理這屋子要用多少工料,我怎麼去估價呢?”李瓦匠又對着這破爛國難草屋子凝看了一看,因昂着他的頭,有十來分鐘說不出話來。

    李南泉在一旁偷眼看他,知道他是估計那個需索的數目,且不打斷他的思索,隻管望了他。

    他沉吟了一陣了,因道:“要二千個草,二百斤灰,十來個工,大概要一百五六十元錢。

    ”李南泉笑道:“哈!一百五六十元錢?我半個月的薪水。

    ”李瓦匠道:“我還沒有到你屋子裡去看,一百五六十元恐怕還不夠咯。

    ”說着,他提起赤腳就走,表示無商量之餘地。

     這山谷裡的晚風,一陣比一陣來得尖銳。

    山頭上的長草,被風卷着,将背面翻了過來,在深綠色叢中,更掀起層層淺綠色的浪紋。

    這草浪也就發生出“瑟瑟索索”之聲。

    李南泉擡頭看看,那魚鱗般的雲片,像北方平原上被趕的羊群一樣,擁擠着向前奔走,這個樣子,又是雨有将來的趨勢。

    李先生站着,回頭向家裡那三椽草屋看了一看,歎上兩口氣。

    又搖了幾下頭,自言自語地道:“管他呢,日子長着呢,反正也不曾過不去。

    ”這個解答,是非常的适用,他自己笑了,扶着手杖繼續散步,直到看不見眼前的石闆路,方才慢慢走回來。

    這時,天上的星點,被雲彩遮着,天上不予人間一絲光亮,深谷裡漆黑一片。

    黑夜的景緻,沒有比重慶更久更黑的,尤其是鄉下。

    因為那裡到了霧天,星月的亮也全無。

    在城市裡,電光射入低壓的雲層,雲被染着變成為紅色,它有些光反射到沒有電燈的地方來。

    鄉下沒有電燈,那就是四大皆空的黑暗。

    李南泉幸是帶有手杖,學着瞎子走路。

    将手杖向前點着探索兩下,然後跟着向前移動一步。

    遙望前面,高高低低,閃出十來點星星的火光,那是家之所在了。

    因為這個村子的房屋,全是夾溝建築的,到了這黑夜,看不見山谷房屋,隻看到黑空中光點上下。

    這種夜景,倒是生平奔走四方未曾看見過的。

    除非是雨夜在揚子江邊,看鄰近的漁村有點仿佛。

    這樣,他不由地想到下江的老家了,站着隻管出神。

     這個動作,很可以傳染到别人,李先生自己,立刻就感覺到非打呵欠不可,昏昏沉沉地也就睡着了。

    睡在蒙嚨中,聽到太太叫喊着,他隻在地鋪上打了一個翻身,卻不曾起來,仿佛是身上被蓋着一樣東西,但也繼續睡,卻不管了。

    直到臉上頭上被東西爬得癢斯斯的,屢次用手揮趕不掉,睜眼看來,天色已經大亮,這是蚊子收兵以後,蒼蠅在人身上活動。

    就無法再睡了。

    他坐起來,睜眼向屋檐外看看,那對過的一排近山,已完全被灰白色的雲霧所封鎖。

    在雲腳下露出山的下半截,草木全被雨洗得濕黏黏的,樹頭枝葉下垂,草葉子全歪到一邊去。

    那天上午雖沒有下雨,而烏雲凝結成一片,似乎已壓到屋頂頭上來了。

    自然天氣是很涼的,隻穿了一件短袖汗衫,便覺得身上已有點不好忍受。

    于是趕快跳起來,見屋子裡面,全家人像沙丁魚似的,分别擠着睡在地鋪上。

    歎了口氣道:“這又是一幅流民圖。

    ”屋子裡讓地鋪占滿,再容不下人去,也就不進屋子了,找了臉盆漱口盂出來,用冷水洗過臉,就呆坐在地鋪上,靜等家裡人起來。

    在屋子裡睡覺的人,一樣讓蒼蠅的腿子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