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清平世界

關燈
們帶來的消息不壞。

    慢說是自己人,就是對方的代表,也不至于挨揍。

    ”吳秘書被他這樣說着倒不好意思退縮,下了滑竿在前面向操場的司令台走去。

    司令台上,幾個發言的學生,已看到他二人,立刻向台下報告,請二人上台說話。

    吳、劉二人自知道群衆心理,這個時候,絕違拗不得大家心事。

    吳先生便說伯老交涉,對方已經答應放人,而且也很抱歉。

    劉先生說:“我們人微言輕,原來交涉沒有結果,不是伯老親自打電話,這事的演變是難說的。

    人是大概不久就可以放出來,站在我們這弱者的立場。

    人放了也就算了。

    ”他贅上的這幾句話,原是替自己解除交涉的責任的。

    那個參與其事的王敬之,始終是個有力的發言人。

    他等吳劉二人報告完了,在司令台口上一站,沉着臉色,高高舉起了右膀,大聲叫道:“各位同學,我是幾乎被捕的一個人,我又是去要求放人被驅逐的一個,當時是一種怎樣的侮辱情形,隻有我最清楚。

    我覺得,那是讀書種子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

    若是他們放了人,我們就悄悄了事,顯着我們是一隻家貓,随便給人家綁了去,家主一找,随便就放了繩子。

    我們至少要提出三個條件,才可洗除恥辱:第一,方公館負責人書面道歉;第二,懲治肇事的人;第三,保證以後不再發生同樣的事情。

    ”最後這幾句話最是動人,接着便是一陣鼓掌與歡呼。

     他這樣想着,口裡也就随着喊叫出來了。

    那滑竿夫是中等個、年長些的,便向他道:“硬是滑稽,啥子事嘛,我們好好地擡着,又沒出啥亂子。

    ”黃副官亂搖着手,輕輕喝道:“你知道什麼,剛才是完長過去了。

    讓完長看到了,那可是了不得的一件事。

    你們悄悄下山去罷,我這裡給你錢。

    ”說着,在身上掏出了幾張鈔票給他,将手亂揮着。

    滑竿夫不免露出他的故态,彎了腰賠着笑臉道:“老太爺,道謝一下子嘛!”說着,拱了兩拱手。

    黃副官将兩眼橫着,擡起一隻腿來,向那滑竿夫踢了去,輕輕喝道:“我一肚子不是心事,你還在我面前唠叨,滾你的罷!”他這一腳踢來,老遠就作了個勢子,滑竿夫看得清楚,早是身子一偏躲了開去。

    他這一腳,就掏了虛處。

    同時,所站的地方,是個斜坡。

    右腳踢過去,左腳獨立着,都吃不住。

    下半部身子,向前伸出去;上半部身子,未免向後仰着,于是跌了個反跤,人坐着倒下去。

    另一個滑竿夫知趣一點,肩上扛着空滑竿就跑,那一個也就走了。

    黃副官自己創傷了自己一下,坐在地上,但覺得臀部到脊梁骨,全震動得生了痛。

    兩眼裡的眼淚搶着要滾出來。

    他坐在地上有四五分鐘之久,意識方才平複,因為那兩個滑竿夫已是去遠,也就隻好默然坐了一會,自行拍着身上的灰土和草屑。

    心裡一面打算着,是公館裡去見完長呢,還是溜走呢?這就聽着山上有人叫着黃副官,一路叫下山來。

     他擡頭看着,星鬥滿天,學校裡熄了燈火,但見四圍山林,黑影巍巍,而對照着這研究部的屋子,黑影子就沉沉往下坐了去。

    研究部周圍,是些水田,無論是否割了稻禾,裡面依然存着水,星光照在水田裡,青蛙“叽裡咕噜”叫着,鬧成一片。

    暗空裡有時一兩點綠光的螢火,一閃地變成一條綠線在頭上過去。

    這樣,就更覺得夜色幽靜。

    吳秘書在平坦沙土路上走着,頗感到心裡空洞無物。

    那些為學生發生的不平之氣,自然是平息下去,也就不再去找劉主任了。

    星光下徘徊一陣,自回到别墅裡去睡覺。

    到了次日早上起來,已是紅日高升,他想着申伯老的話,應該早點通知學生們,匆匆洗漱完畢,就跑到學校裡去。

    不料為這問題奔走的幾位學生,天不亮就跑到校本部開會去了。

    吳秘書找着劉主任把申伯老的話說了,劉主任道:“到現在為止,那三個還沒有回來,學生們的氣,怎麼平得下去?我看用電話通知校本部是不行的,我們兩人找兩乘滑竿,追到校本部去罷。

    ”吳秘書也是怕風潮不能平息,就同意了劉主任的主張,各雇了一乘滑竿,奔向校本部。

    這時,消息已傳到大學的每一個角落,人人都認為是一種莫大的侮辱。

    一千多學生,全聚到大操場上開會。

    吳、劉二人,在操場外的山坡上,向前一看,東來的陽光,照見操場上烏壓壓一片人影。

    遠遠的一陣呐喊聲,在空中傳布了過來,仿佛這空氣都有點震撼。

    吳秘書臉色一動,向劉主任望着,接上将肩膀扛了兩下。

     他在電話裡報告了名字,接着道:“托福,病好多了。

    可是今天這裡發生一件事情,也許要使我的病情加劇。

    ”于是就把今天所發生的事,報告了一遍。

    接着帶了一點笑音道:“這當然是一件小事。

    可是這些青年們,卻好一點虛面子,未免小題大做起來。

    他們打算上書給學校的董事,當然我已經攔住了。

    ”申伯老最後輕描淡寫的兩句,可把對方吓倒了,電話裡是很急躁地說了一遍。

    最後,申伯老說道:“一切拜托,總希望問題大事化小。

    ”挂上了電話,他向吳秘書道:“你可以告訴同學,方完長立刻會打電話回公館去。

    若是今天時間太晚,他保證明天一大早,必讓三個人回校。

    叫他們稍安勿躁,不要把問題擴大起來,我們也不要把這些小問題,增加方先生的困難。

    ”吳秘書道:“若是悄悄地把三個人放回來,就算了事,恐怕同學不服氣。

    ”申伯老呆着臉子沉吟了一會,但他在電話裡話說多了,小小地震動了肺部,已是咳嗽了兩三遍。

    把口袋裡那個痰盒子,像端酒杯子似的,端在胸前,緩緩地輕輕咳嗽兩三聲,向裡面吐一口痰;吐完了掏出手絹,擦着眼淚鼻涕。

    在屋外的聽差,就送來了一把熱手巾進來。

    他拿着熱手巾在手上,兀自坐着凝神。

    吳秘書道:“伯老受累了,請休息罷,我這就去告訴同學們。

    ”說着,向申伯老點了個頭,轉身出去。

    走到院子還兀自聽到屋子裡的咳嗽聲呢。

    他去找劉主任時,學校裡已吹過了熄燈号,學生都已睡覺了。

    劉主任是有家的,也已回家安歇;吳秘書這個好消息,卻沒法傳出去。

     那方完長伸長了兩腿,正不住地将手拍了桌子,口裡吆喝着。

    他看到黃副官跪在地下,早是一股怒火由兩隻眼睛直冒出來。

    他有一支長期相伴的手杖,随手撈了起來,跳将上前,對着黃副官頭上,就是一手杖下去。

    黃副官見來勢不善,太服從了,非送命不可。

    隻好将頭一偏,把手杖躲了過去。

    但這手杖落下來,是無法中止的,早是“啪”的一聲,打在他肩上。

    這一下大概是不輕,打得他“哎喲”一聲,身體側着向旁邊一倒。

    方完長實在是氣極了,哪裡管他受得了受不了,提起手杖來,接連在他背上,又是好幾杖。

    口裡還不住地喝罵着道:“你這些混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憑你們像我家狗一樣的東西,也敢随便抓人,随便關人?抓了人,又關在我公館裡,讓我去替你們受罪?”他連罵帶打了一陣,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喘得呼呼作聲,然後一倒坐在沙發上。

    老黃背上、肩上,總共挨了有一二十手杖,除了每挨一杖,哼着“哎喲”一聲而外,主人打完了,他跪在地上,又痛,又羞,又怕,兩行眼淚抛沙般落下來。

    方先生團團的面孔,氣得發紫,嘴唇皮隻管抖顫着。

    大概是暈了有四五分鐘之久,然後罵道:“你就果然是一隻狗,你也有兩隻耳朵。

    你不打聽這大學校長是誰,你也不打聽董事長是誰?這些學生畢業以後,他們在國家是作什麼的?我對他們,都要客氣三分,你敢去惹他,我非打死你不可!”說着,拿起手杖來又要向老黃頭上劈下去。

    但是他像受了傷,也站不住,複又突然坐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