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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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國家的高中教育其實也早就變成義務教育了。

     “我希望您能夠明白,其實我并不贊成體罰。

    隻要學生們不遲到,在上課的時候不吵鬧,不把我這個醜陋的老人當成傻瓜戲弄,不會忘記我布置的作業,我也會每天笑呵呵地站在講台上給他們上課。

    但這是不可能的,這個國家的學生都是些不打不成器的家夥,毋甯說,這個國家的國民,以及日本人都是這副德行。

    我希望您明白我說這些話的意思。

    ” 語文老教師的聲音時而柔弱時而有力,這番話是他對吉敷以及這個社會發出的哀訴。

    吉敷打消了反駁的念頭。

    不,倒不如說對于大竹老師這番聲淚俱下的言論,吉敷根本反駁的餘地。

    他說的是對的。

     歸程的電車中,吉敷一直在思考。

    他覺得真相已大緻明了,但整個案子卻在真相揭示的同時變得更為模糊。

    吉敷不明白的是,到底誰要為為此負責?一個作家被人殺死了,殺死他的兇手自殺了,另外一個懷着作家孩子的人也自殺了,這些人中到底是誰是才是悲劇的元兇?吉敷陷入了迷思。

     一個女人狠狠地譴責在小說中使用“去ら化”用詞的作家。

    那這個作家做錯了嗎?經過調查,吉敷覺得應該重新審視自己的看法。

    因為“去ら化”并不是什麼非常嚴重的過錯,不應該受到如此嚴厲的抨擊。

     那麼,堅信“去ら化”現象是醜惡的,應該徹底從社會上消失的女性就有罪嗎?但将她逼到這一步,讓她盲目地相信“去ら化”現象是錯誤的人,卻是她高中時代的語文教師。

     難道說,這個認為在教育中有必要進行體罰教師才要為這一切負責?但當吉敷聽過他的哀告後,再從他的立場進行考慮,吉敷感覺他的确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很難說清這到底是誰的錯。

    為了一個語法現象就殺人當然是不對的,但換個角度看,她會變得如此極端,也并不都是她的錯誤。

    在她的身上還是能夠找到令人心生同情的成分。

     不管怎麼說,她都為自己所犯的罪付出了代價,這個案子也可以就此畫上句号。

    這是個奇妙但又毫無餘韻可言的案子。

     吉敷在世四十多年,并且常年處于犯罪第一線辦案,也總結出一些罪惡的模式。

    在這個國家裡,殺人事件的模式都非常相似。

    他有時在想,或許這個“模式”就是促使兇案誕生的溫床。

     人都有一種支配欲,上位者總會給下位者帶來一種不快感和無禮感。

    下位者因此心生怨念,這種怨念常年在心中積累盤踞,終有一日爆發并産生殺意。

    殺人事件通常就是在這種模式下誕生的。

    而那些上位者并非是真的擁有自信,認為自己有權利去支配那些下位者。

    他們之所以會百般刁難那些下位者,是因為他們的自卑情結作怪,劣等意識産生了逆流。

    在壓迫下位者的同時,那些上位者也受到比他們級别更高的人的壓迫。

     像以前在朝鮮半島和中國大陸欺壓原住民的日本軍人和特高就是這種心态。

    那些被上級壓迫,卻将氣撒在當地民衆身上的日本軍人,其實有一大部分都是在本國受到地主虐待的貧農。

    被派往歐洲的傑出外交官,也很快就能融入了歐洲人的社會。

     說實在的,我感覺日本社會通常隻會在一種狀态下保持穩定。

    政府必須對民衆動用武力,日夜進行希特勒式的狂吼,施以鐵拳般的壓制,這才能維持社會的安定,簡而言之就是一個暴力的,高壓的社會。

    日本人天性如此,放他們不管的話,他們自己也會組成這樣一個社會。

     舊日本軍界就是這種形态的典型,至于監獄,或者是剛剛參觀過的學校,甚至是體育俱樂部在本質上和軍界也沒什麼區别,隻不過沒他們那麼極端罷了。

     商社和企業組織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這種思想的影響,如果把目光投向那些體力勞動為主要工作内容的基層公司,那就發現他們受到的影響遠遠高過上層。

     但以上說的那些組織都沒有吉敷所在的警界來的典型。

    在警署裡,級别越高的人嗓門也越大。

    他們傲慢無禮,常常對下屬頤指氣使,用向下屬施壓的方式來維持這個組織的秩序。

     戰争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式了,但過了這麼多年,這種事還是沒有改變,這真是讓人感到驚訝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即便想改也很難改,或許可以将這種心态當出生于這個國家的人的宿命。

    就算獲得了自由,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使用。

    說到底,這都是因為日本人的自律能力很差所緻。

     這種精神損害卻全會困擾他們一生陪伴他們到死。

    那些不知道用酒精或者其他适當的方法來消解這種壓力的人常常做出違法的行為,但他們無法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的理由。

     唉,但這種事就算對主任那種人也沒用。

    他們肯定會臭罵你一頓,問你是不是睡糊塗了啊,淨說些不知所謂的廢話。

     在這次這個事件中,“去ら化”,這個語法現象是案件的重點,所以吉敷一開始還以為本案或許和高知階層有一定聯系,會比較特殊。

    但調查的結果顯示,案子的起因和動機仍舊脫不出上述那個模式的範疇。

    受到壓迫的人将自己的怨念轉化為暴力施加給比自己低一層的人,以此來抵消自己的不快。

    無論在那個時代,隻要身為下層的人不知道挺身反抗,那這種狀态就會永遠持續下去。

     那些能找人出氣的人還好。

    而無法排解心中怨怒的人,憤恨之情越積越深,等到無法承受的時候便以犯罪的形式徹底爆發。

    吉敷對此感到十分無奈。

    幾乎所有人都有類似的煩惱吧,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出氣筒發洩的。

    尤其是女性,她們往往處于被壓迫的底層。

    像這次這個案子,就是一個女性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力反彈給他人,妄圖強迫他人承認自己造成。

     總之這個案子是結束了。

    結局也沒有什麼意外,就像主任說的那樣,笹森恭子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