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豆 一隻老鼠遇到素食主義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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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且接受亞由美已死的事實之後,青豆在内心進行了一番近似意識調整的活動。

    這些告一段落之後,她才開始哭泣。

    雙手掩面,不發出聲音,肩膀微微顫抖,靜靜哭泣。

    那樣子仿佛是不願讓世界上任何人覺察到她在哭。

     窗簾緊閉,沒有一絲縫隙,但誰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在暗中窺視。

     那個夜晚,青豆在餐桌上攤開晚報,面對着它不停地哭泣。

    時時會克制不住,嗚咽出聲,但其餘時間她都在無聲地哭。

    淚水順着手臂流到報紙上。

     在這個世界上,青豆絕不輕易哭泣。

    遇到想大哭一場的事,她甯可動怒——沖着某個人,或是沖着自己。

    所以她流淚實在是極其罕見的事。

    但正因如此,淚水一旦奪眶而出,便無休無止。

    這樣長久地哭泣,在大冢環自殺之後還是第一次。

    那是幾年前?她想不起來。

    總之是很久以前了。

    反正青豆那一次也是哭得沒完沒了。

    連着哭了好幾天。

     不吃飯,也不出門。

    隻是偶爾補充化作眼淚流失的水分,像一頭栽倒在地般睡上片刻。

    此外的時間一直哭個不停。

    自那以來,這是第一次。

     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亞由美了。

    她變成了沒有體溫的屍體,此刻大概正送去做司法解剖。

    解剖完畢後,再重新縫合起來,也許會舉行簡單的葬禮,之後便運往火葬場,付之一炬。

    化作青煙袅袅升騰,融入雲中。

    然後再變成雨,降落到地表,滋潤着某處的小草。

    默默無語的無名小草。

    但青豆再也不可能看到活着的亞由美了。

    她隻能認為,這違背了自然的流向,是可怕的不公平,是違背情理的扭曲之念。

     自從大冢環離開人世,青豆能懷着一絲近似友情的感覺對待的人,除了亞由美再沒有别人。

    遺憾的是,這份友情是有限度的。

    亞由美是個現役警察,青豆卻是連環殺人案的兇手。

    盡管是個堅信自己代表正義的有良心的殺手,殺人也畢竟是殺人,從法律的角度來看,她不容置疑就是犯罪者。

    青豆屬于應被逮捕的一方,亞由美則屬于實施逮捕的一方。

     所以亞由美希望建立更深層的關系時,青豆卻不得不硬着心腸,努力不去回應。

    一旦形成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彼此的親密關系,便不免顯露出種種矛盾和破綻,這對青豆來說很可能會緻命。

    她大體上是個誠實率真的人,學不會一邊在重大的事上對人撒謊、隐瞞真相,一邊又和對方維持誠實的人際關系。

    這種狀況會讓青豆産生混亂,而混亂絕非她追求的東西。

     亞由美肯定也在某種程度上有所領悟,明白青豆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私密,才有意與自己保持一定距離。

    亞由美的直覺敏銳過人。

    那看來十分直爽的外表,有一半其實是演戲,背後潛藏着柔嫩而容易受傷的心靈。

    青豆明白這層道理。

    自己采取的戒備姿态,可能讓亞由美感到寂寞。

    也許她覺得被拒絕、被疏遠。

    這麼一想,青豆就覺得心頭像針紮一般痛。

     就這樣,亞由美遇害身亡。

    大概是在街頭結識了一個陌生男人,一起去喝了酒,然後進了賓館。

    随即在昏暗的密室中展開精心的性愛遊戲。

    铐上手铐,堵起嘴巴,蒙住眼睛。

    那種情景仿佛曆曆在目。

    男人用浴袍腰帶勒緊女人的脖頸,觀察對方痛苦的掙紮,于是興奮,射xx精。

    然而此時,男人那緊抓着浴袍腰帶的雙手用力過猛。

    本應在極限時放手,他卻沒有及時停止。

     亞由美肯定也擔心有一天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定期需要激烈的性事,她的身體——隻怕還有精神——渴求着這種行為,但她不願要一個穩定的戀人。

    固定的人際關系令她窒息,令她不安。

    她才和偶遇的男人逢場作戲地歡愉。

    其中的隐情和青豆不無相似。

    隻是比起青豆,亞由美身上有一種常常深陷其中的傾向。

    亞由美更喜歡危險奔放的性愛,也許是無意識地期盼着受傷害。

    青豆則不同。

    她為人謹慎,不讓任何人傷害自己。

    遇到那樣的可能,她大概會激烈抵抗。

    亞由美卻是隻要對方提出要求,不論那是什麼,都有應允的傾向。

    反過來,她也期待着對方給自己帶來些什麼。

    危險的傾向。

    再怎麼說,那些人都是萍水相逢的男人。

    他們到底懷着怎樣的欲望,暗藏着怎樣的想法,到時候才能知道。

    亞由美當然明白這種危險,因此才需要青豆這樣安定的夥伴。

    一個能适時地制止自己、小心地呵護自己的存在。

     青豆也需要亞由美,亞由美擁有幾種青豆不具備的能力。

    她那讓人安心、開朗快活的性情。

    她的和藹可親。

    她那自然的好奇心。

    她那孩子般的積極好動。

    她風趣的談吐。

    她那引人注目的大胸脯。

    青豆隻要面帶神秘的微笑站在一旁即可。

    男人們渴望了解那背後到底隐匿着什麼。

    在這層意義上,青豆和亞由美是一對理想的組合,是無敵的性愛機器。

     不管發生過怎樣的事,我都該更多地接納她,青豆想。

    應該理解她的心情,緊緊擁抱她。

    這才是她渴望的東西。

    渴望無條件地被接受,被擁抱。

    哪怕隻是一刹那,能得到一份安心就行了。

    但我沒能回應她的要求。

    因為自我保護的本能太強大,不願亵渎對大冢環的記憶的意識也太強烈。

     于是,亞由美沒有約青豆做伴,獨自一人走上深夜的街頭,慘遭勒殺。

    被冰冷的真手铐铐住雙手,蒙住眼睛,嘴巴裡塞入不知是連褲襪還是内褲的東西。

    亞由美平日憂慮的事,就這樣成為現實。

    假如青豆能更溫柔地接納亞由美,她那天也許就不會獨自走上街頭。

    她會打電話來約青豆。

    兩人在更安全的地方相互照應,和男人們尋歡作樂。

     但亞由美大概不好意思驚動青豆。

    而青豆連一次也沒有主動打電話約過她。

     淩晨四點之前,青豆一個人在家裡再也待不住了,便穿上涼鞋出了門。

    短褲和背心,就這麼一身打扮,漫無目的地走在黎明的街頭。

     有人喊她,她連頭都不回。

    走着走着,感到喉嚨發幹,便走進通宵營業的便利店裡,買了大盒裝的橘子汁,一口氣當場喝光。

    然後回到家裡,又哭了一場。

    其實我是喜歡亞由美的,青豆想,我對她的喜歡遠遠超過自己的想象。

    既然她想撫摸我,不管是哪兒,當時任她撫摸該多好。

     第二天的報紙上也登了“澀谷賓館女警察被勒殺事件”的報道。

     警察正在全力以赴,追查那個離開現場的男人的蹤迹。

    據報道稱,同事們都困惑不已。

    亞由美性格開朗,深受周圍人的喜愛,責任感和工作能力都很強,是一位成績出色的警察。

    包括她的父親和兄長,親戚中有許多人都擔任警察,家族内的凝聚力也很強。

    沒有一個人能理解為何會發生這種事,大家都不知所措。

     沒有一個人明白,青豆想,然而我明白。

    亞由美内心有一個巨大的缺口。

    那就像位于地球盡頭的沙漠。

    無論你傾注多少水,轉瞬間便會被吸入地底,連一絲濕氣都不留。

    無論什麼生命都無法在那裡紮根。

     連鳥兒都不從上空飛過。

    究竟是什麼在她内心制造出了如此荒涼的東西?這隻有亞由美才知道。

    不對,連亞由美自己也未必知道。

    但毫無疑問,周圍的男人強加給她的扭曲的性欲是重要因素之一。

    仿佛要掩藏那緻命的缺口,她隻好将自己僞裝起來。

    如果将這些裝飾性的自我一一剝去,最後剩下的隻有虛無的深淵,隻有它帶來的狂烈的幹渴。

     無論怎樣努力忘卻,那虛無都會定期前來造訪她。

    或在孤獨的下雨的午後,或在從噩夢中醒來的黎明。

    這種時候,她就不能不去找男人做愛,什麼男人都行。

     青豆從鞋盒裡取出赫克勒一科赫HK4,手法娴熟地裝填彈匣,打開保險裝置,拉開套筒,将子彈送進槍膛,扳起擊錘,雙手握緊槍把,瞄準牆上的一點。

    槍身紋絲不動。

    手也不再顫抖。

    青豆屏住呼吸,集中精神,然後大大呼了一口氣。

    放下槍,再次關上保險。

    掂量槍的重量,凝視着它那鈍重的光。

    手槍似乎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一定得抑制感情,青豆告誡自己。

    就算懲罰了亞由美的叔叔和哥哥,隻怕他們也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麼受罰。

    而且事已至此,無論我做什麼,亞由美都不可能回來了。

    盡管可憐,但或遲或早,這總有一天會發生。

    亞由美朝着緻死的旋渦中心,緩慢但不可避免地接近。

    縱使我下定決心,更溫柔地接納了她,起的作用也很有限。

    不要再哭了,必須重新調整姿态。

    要讓規則優先于自己,這很重要。

    就像Tamaru說的那樣。

     傳呼機響起來,是在亞由美死後第五天的清晨。

    青豆正邊聽着收音機的整點新聞,邊在廚房裡燒開水準備泡咖啡。

    傳呼機就放在桌子上。

    她看了看顯示在小小屏幕上的電話号碼。

    是個從未見過的号碼。

     但毋庸置疑,這是來自Tamaru的指令。

    她到附近的公共電話亭撥了那個号碼。

    鈴聲響過三次,Tamaru接了電話。

     “準備好了嗎?”Tamaru問。

     “當然。

    ”青豆答道。

     “這是來自夫人的話:今晚七點,在大倉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