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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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集的散兵線,長個子的旅長,頭戴一頂撕去了金線的軍帽,帶着十幾個弁兵,拿着一挺手提機關槍,督促着孫連長的一連兵士,呐一聲喊就沖殺過坳口去。

    他自己同着吳參謀長跟上去的時候,隻見遍坳口的亂石地上,橫呀順的都躺的是屍體,有的是酒杯大的窟窿,有的是碗口大的窟窿,有的半個臉沒有了,有的半個後腦勺沒有了,白色的腦漿,紅色的鮮血,一翻一翻的眼睛。

    他當時曾感到吃驚,心跳,身上發冷,但同時也感到痛快,因為他覺得也隻有這才是最合理的解決。

    現在他竭力使自己相信這些都是自己和參謀長他們的功績。

    他喃喃的說道: &ldquo媽的,我們是曾經在前線沖鋒了的,現在吃這碗飯,是完全用性命拚來的呀!&rdquo 他一路走來,手癢癢地見着柱頭就打它一鞭子。

    見着一個勤務兵站在路旁邊,他也打他一鞭子: &ldquo讓開!&rdquo他喊道。

     他經過副官處的時候,隻見那裡面的辦公桌邊趙軍需官正站在張副官長的面前談話,張副官長拿起一支香煙含在嘴上,趙軍需官就拿起打火機湊上去。

     &ldquo媽的,卑鄙!&rdquo李參謀看了一眼,又憤恨了,昂着頭,一沖就打副官處門外邊跑過去。

    他想,他們一定在看他了,一定在對着他的背裝鬼臉,擠眼睛,戳着指頭又在談論他的什麼。

    他憤恨這些東西簡直混蛋,當面敷敷衍衍不敢講什麼,就隻在背地裡鬼鬼祟祟,挑撥離間,沒有他李參謀光明正大,說來就來他一下!他越走越覺得他想象中的那射到背上來的眼光簡直像針刺。

    他忍不住了,憤怒的挑戰似的圓睜兩眼掉過頭去一看,但副官處那兒的門口卻又并不見一個人影。

    可是就在他掉過頭去的這一瞬間,胸口突然砰的一聲被撞了一下,撞得他倒退了兩步。

    他更憤怒了,捏起拳頭就要打人。

    但一看,面前站的卻是穿着一套灰呢洋服,頸下挂有一條紅緞子領帶的沈軍醫官。

    一股石炭酸和碘酒之類的氣味直向李參謀的鼻孔撲來。

     沈軍醫官也正用一隻手掌摸着自己的胸口,皺着眉頭喊道: &ldquo啊呀,你撞得我好痛呵!咄咄!&rdquo 兩個怔了一下。

    沈軍醫官拍拍身上的洋服,拿起一張白手巾來蒙着鼻尖就像柯牧師那種很神氣的勢子使鼻孔&ldquo呼&rdquo的響一聲,才向他說: &ldquo我正要來找你呢!&rdquo &ldquo什麼事?&rdquo &ldquo就是宋保羅的那事情呀!&rdquo &ldquo你同老趙講了怎麼樣?是不是可以減少一點?&rdquo 沈軍醫官拿一隻手掌擱在嘴角邊,湊到李參謀的耳朵上悄聲說: &ldquo這家夥說他沒有辦法,他說:旅長怎麼說他就怎麼辦。

    &rdquo &ldquo雞巴!&rdquo李參謀憤憤的喊出來了。

    随後他拉了拉沈軍醫官的袖口,走到旁邊悄聲說: &ldquo什麼東西!别人可以少,劉大興的也可以少,宋保羅就不行嗎?他得了劉大興的花邊怕我們不曉得嗎?你沒有向他說那是柯牧師請你來說的嗎?&rdquo 沈軍醫官歎一口氣,用手整整他的紅緞子領帶,用指尖輕輕彈一彈那燙得筆直的褲縫上的一點灰,又拿起白手巾蒙着鼻尖&ldquo呼&rdquo的響一聲,然後說: &ldquoYes,我說了呀,可是他總是和我開玩笑,敷敷衍衍,說些俏皮話,那口氣總好像說我們得過宋保羅的Dollar似的!&rdquo他說完,兩眼就現出張惶的神色。

     &ldquo大勒不大勒,那怕什麼?沒有證據?那怕什麼?你看你就那樣慌張了!&rdquo &ldquono,no,no,&rdquo沈軍醫官連連的說,随即嘻嘻的一笑。

    &ldquo我&mdash&mdash&rdquo &ldquo算了吧!&rdquo李參謀打斷他的話。

    &ldquo我剛才不是給你說過了嗎?别再找他了,等參謀長回來再說。

    你去叫宋保羅明天直接找參謀長去就是!我們幫他說就是了!喂,我問你!團長還在鄭秘書的房間沒有?&rdquo 沈軍醫官覺得他此刻對自己的這态度簡直太不成話了,好像長官對下屬似的,心裡有些不高興起來。

    為了抗議他這舉動,他就挺着腰,把左手插在褲袋裡,把右手拿起白手巾來蒙着鼻尖很神氣地&ldquo呼呼&rdquo響了兩聲,然後慢吞吞的說: &ldquo在的。

    &rdquo 李參謀憤憤的離開他,就向鄭秘書的房間走進去了。

     五 天空一朵烏雲溜走着,遮蔽了太陽,玻璃窗上的陽光一收了去,屋子裡就黯了下來,那床中央的銅煙盤上的煙燈火光倒因此明亮起來了,火焰尖一搖一搖的。

    鄭秘書正躺在煙盤右邊拿着扡子裹煙;周團長則坐在左邊,手上拿起一個豬肝色的扁圓煙鬥,用指頭不斷的摸弄着。

     李參謀走到床邊來,向周團長點點頭;但周團長恰巧掉過頭去,兩眼出神地看着手上的煙鬥。

    李參謀一肚子的話直朝上湧,但他又覺得不能太鹵莽,也隻得跟着他看着煙鬥。

     &ldquo這是&lsquo潘允香&rsquo,&rdquo鄭秘書在煙燈上停了裹煙,說。

    &ldquo是真貨。

    你看這土色多麼不同,細膩。

    起碼也有二十年。

    你看這鬥子已經都變成了寶色。

    &rdquo他隔着煙燈伸出一根指頭來點着,長指甲在煙鬥上發出輕微的括聲。

     周團長很佩服地點了幾點頭,見那煙鬥上粘了一點灰,他便拿起自己的白綢手巾來很小心的揩着。

     &ldquo喏,我這裡還有幾對真正的雲南&lsquo思茅&rsquo鬥子。

    &rdquo鄭秘書就伸手在枕頭邊的一隻很精緻的小洋鐵箱裡取出六個煙鬥來,有黃的,有豬肝色的。

     李參謀也睜大一對眼睛跟着又看&ldquo思茅&rdquo鬥子。

    其實那是已經都看見過幾次的。

    但他仍然屏息地看着。

    鄭秘書拿起那最大的一個豬肝色的來湊到周團長的面前: &ldquo喏,這就是在民國二年的那一場軍務,王統帥在前線上得到的。

    那時我就在他那裡入幕,他把這東西轉贈我了。

    真是難得的紀念品。

    &rdquo 周團長隻是看了看那鬥子,沒有接過來,點點頭之後,依然又看着自己手上摸弄着的&ldquo潘允香&rdquo煙鬥。

     鄭秘書向着自己手上的&ldquo思茅&rdquo鬥子夢幻似的看了好一會,好像看出了那些過去了的值得紀念的景象,微笑地喃喃着: &ldquo記得那時王統帥也喜歡做做詩,我們曾經互相唱和。

    那個人真是好天分:英俊,聰明。

    他也是行伍出身,真想不到他居然能學會做詩&hellip&hellip&rdquo 他愕然地望着周團長的臉,見他那看着&ldquo潘允香&rdquo出神的樣子,不禁笑一笑。

     &ldquo唉,真是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rdquo 鄭秘書又拿起一對黃色扁圓煙鬥來了,用右手的長指甲點着: &ldquo你看,這兩個也很不錯。

    這是趙軍需官送我的&hellip&hellip&rdquo 他擡起眼來一看,卻見周團長隻是點點頭,仍然撫摸着那&ldquo潘允香&rdquo煙鬥。

    &ldquo團長如果喜歡,&rdquo他遲疑了一下,說。

    &ldquo我回頭就叫勤務兵給你送去,這&lsquo潘允香&rsquo&hellip&hellip&rdquo &ldquo呵呵,&rdquo周團長這才好像從夢境裡拖了出來似的,一條晶亮的口涎忽然從嘴角吊了下來。

    他拿手巾揩了口涎,笑一笑,然後說: &ldquo那何必,那何必。

    也好,那&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煙鬥倒确是不錯的,&rdquo旁邊忽然有人插進來一句。

     鄭秘書和周團長都吓了一跳,兩個都旋風似的掉過頭來一看,是站在旁邊的李參謀。

     鄭秘書哈哈的笑了起來: &ldquo呵呵,你真吓了我一跳,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我都不曉得。

    幸好我們沒有講你的壞話呢,真是所謂&lsquo牆有風,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