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關燈
島村走到外面,可是葉子那雙眼神依然在他的眼睛裡閃耀。

    宛如遠處的燈光,冷凄凄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大概是回憶起了昨晚的印象吧。

    昨晚島村望着葉子映在窗玻璃上的臉,山野的燈火在她的臉上閃過,燈火同她的眼睛重疊,微微閃亮,美得無法形容,島村的心也被牽動了。

    想起這些,不禁又浮現出駒子映在鏡中的在茫茫白雪襯托下的紅臉來。

     于是,島村加快了腳步。

    盡管是潔白的小腳,可是愛好登山的島村,一邊走着一邊欣賞山景,心情不由地變得茫然若失,不知不覺間腳步也就加快了。

    對經常容易突然迷離恍惚的他來說,不能相信那面映着黃昏景緻和早晨雪景的鏡子是人工制造的。

    那是屬于自然的東西。

    而且是屬于遙遠的世界。

     就連剛剛離開的駒子的房間,也好像已經屬于很遙遠的世界。

    對于這種茫然的狀态,連島村也覺得愕然。

    他爬到山坡上,一個按摩女就走了過來。

    島村好像抓住了什麼東西似地喊道: “按摩姐,可以給我按摩嗎?” “嗯。

    現在幾點鐘啦?”按摩女胳肢窩裡夾着一根竹杖,用右手從腰帶裡取出一隻帶蓋的懷表,用左手指尖摸了摸字盤,說:“兩點三十五分了。

    三點半還得上車站去,不過晚一點也沒關系。

    ” “你還能知道表上的鐘點啊?” “嗯,我把玻璃表面取下來了。

    ” “一摸就摸出表盤上的字?” “雖然摸不出來,但是……”說着,她再次拿出那隻女人使用嫌大了點的銀表,打開蓋子,用手指按着讓島村看:這裡是十二點,這裡是六點,它們中間是三點。

    “然後推算,雖然不能一分鐘不差,但也錯不了兩分鐘。

    ” “是嗎。

    你走這樣的坡道,不會滑倒嗎?” “要是下雨,女兒來接。

    晚上給村裡人按摩,不會上這裡來。

    客棧女侍常揶揄說,我老頭子不讓我出來,真沒法子啊!”“孩子都大了?” “是啊。

    大女兒十三。

    ”她說着走進屋裡,默默地按摩了一陣子,然後偏着頭傾聽遠處宴會傳來的三弦琴聲。

     “是誰在彈呀?” “憑三弦琴聲,你能判斷出是哪個藝妓來?” “有的能判斷出來,有的也判斷不出來。

    先生,您的生活環境一定很好,肌肉很柔軟啊!” “沒有發酸吧?” “發酸了,脖子有點發酸了。

    您長得真勻稱。

    不喝酒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 “我認識三位客人,體形跟先生一模一樣。

    ” “這是很一般的體形嘛。

    ” “怎麼說呢?不喝酒就沒有真正的樂趣,喝酒能解愁啊。

    ” “你那位先生喝嗎?” “喝得厲害,簡直沒法子。

    ” “是誰彈的三弦琴?這麼拙劣。

    ” “嗯。

    ” “你也彈嗎?” “也彈。

    從九歲學到二十歲。

    有了老頭子以後,已經十五年沒彈了。

    ” 島村覺得盲女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些,說:“真的在小時候練過?” “我的手雖盡給人按摩,可是耳朵還靈。

    藝妓的三弦琴彈成這個樣子,聽起來叫人焦急。

    是啊,或許就像自己當年所彈的那樣。

    ” 她說罷又側耳傾聽。

     “好像是井筒屋的阿文彈的。

    彈得最好的和彈得最差的,最容易聽出來啦。

    ” “也有彈得好的?” “那個叫駒子的姑娘,雖然年輕,近來彈得可熟練啦。

    ” “噢?” “唉,雖說彈得好,也是就這個山村來說。

    先生也認識她?” “不,不認識。

    不過,昨晚她師傅的兒子回來,我們是同車。

    ” “哦?養好病才回來的吧?” “看樣子還不大好。

    ” “啊?聽說那位少爺長期在東京養病,這個夏天駒子姑娘隻好出來當藝妓,賺錢為他支付醫院的醫療費。

    不知是怎麼回事?” “你是說那位駒子?” “是啊。

    看在訂了婚這情分上,能盡點力還是要盡的,隻是長此下去……” “你說是訂了婚,當真嗎?” “是真的。

    聽說他們已經訂婚了。

    我是不太了解,不過人家都是這麼說的。

    ” 在溫泉客棧聽按摩女談藝妓的身世,那是太平常了。

    惟其平常,反而出乎意料。

    駒子為了未婚夫出來當藝妓,本也是平凡無奇的事,但島村總覺得難以相信。

    那也許是與道德觀念互相抵觸的緣故吧。

     他本想進一步深入探聽這件事,可是按摩女卻不言語了。

     駒子是她師傅兒子的未婚妻,葉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于是島村的腦海裡又泛出“徒勞”這兩個字來。

    駒子恪守婚約也罷,甚至賣身讓他療養也罷,這一切不是徒勞又是什麼呢? 島村心想:要是見到駒子,就劈頭給她一句“徒勞”。

    然而,對島村來說,恰恰相反,他總覺得她的存在非常純真。

     島村默默尋思:這種虛僞的麻木不仁是危險的,它是一種寡廉鮮恥的表現。

    在按摩女回去以後,他就随便躺下了。

    他覺得一股涼意悄悄地爬上了心頭,這才發現窗戶仍舊打開着。

     山溝天黑得早,黃昏已經冷瑟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