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銜列白幡前鬼添新爵 券焚紅燭下客遁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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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到人過去了,陰陽無二理,在陰曹裡誰又不願意做官呢。

    隻可惜觀梅他有那樣好的親戚,不曾等着人家攜帶一把就過去了。

    要不然,既然保上了道尹存記,就不難做到道尹。

    &rdquo 大家這樣說着,也是無心之言,不料這一句話,卻說動了趙觀樞的心事,這趙觀樞貪官做和趙觀梅是一樣,論到手段,可有些不同。

    趙觀梅是向上走的,隻要有接近上層的機會,就犧牲一切,拼命一鑽。

    趙觀樞不然,能接近上層之時,固然是拼命去接近,但是不能接近上層之時,隻要能和下層攜手,他也很願和下層混合一處,他永遠幹不了大官在此,可是小事不脫也在此。

    這時,他一想到趙觀梅雖死,趙觀梅和王鎮守使的親戚關系,還依然存在,隻要羅家不見外,在鎮守使那裡多說幾句話,我想鎮守使随便提拔我一點,我就高升了。

    他轉了這個念頭之後,立刻就到醫院裡來看靜英的病。

     羅太太自從那天進了醫院之後,不過偶然出醫院一二小時,料理家務之外,其餘便是困守靜英床前。

    靜英的病,原不是陡然而來的,乃是積憂緻疾。

    若要治他的病,根本上要從治她的積憂入手。

    這種積憂,決不是藥石所能解除。

    現在靜英睡在醫院裡,每日所見的不過是醫生和女看護。

    所飲食的,隻是藥水牛乳和些汁水,這種生活,哪裡引得起她的興趣起來,因是一天一天地睡着,還是一天一天的沉重。

    後來又聽到羅太太說:&ldquo趙觀梅已經死了。

    &rdquo 心想他的病,原不大重,隻因為忙着給自己做媒,不顧性命,于是把他的病逐漸加重,到底送了他的命。

    他雖是孽由自做,然而當初一提親的時候,自己母女要不貪人家百十萬家産,根本就不答應,趙觀梅這媒人,也就無從做起。

    他不做媒,身上有病,自然會好好地休養。

    這樣說起來,他這一條命丢了,自己總也得負相當的責任。

    這樣想着,未免又加了一重心事,病也重了許多。

     這日趙觀樞到醫院來探病之時,靜英是昏迷了一陣,剛剛醒過來,羅太太陪着他說話,就問觀梅家的情形。

    趙觀樞道:&ldquo今天雖然是開吊的日子,卻有一件喜事。

    &rdquo 羅太太道:&ldquo家裡開吊,這是慘極了的事情啦,怎麼你倒說有一樁喜事呢?&rdquo 趙觀樞于是把政府公報,公布着命令的話,說了一遍。

    羅太太道:&ldquo你還說這個呢,就是這官字害了他了。

    &rdquo 靜英躺在床上,是一天也不輕易說兩句話的,這時看到趙觀樞來了,說着趙觀梅的事,想起他是為貪慕虛榮,傷了性命,自己又何嘗不是貪慕虛榮落到這種地步。

    憑了自己這種才貌,找一個資格相當的青年,有什麼為難。

    一個女子,得着一個如意的郎君,這一生的歲月,也就不會愁沒有幸福。

    而今一念之差,一無所得,就是死了,也不免在靈位上寫下一行不堪入耳的字,乃是故妾某某之靈位。

    好高的結果,是給人做小,于是一陣心酸,就湧出幾點眼淚。

    羅太太搶上前一步,坐在床沿上,用手執着靜英的手,掏了手絹,慢慢給她在臉上拂拭着。

    因安慰她道:&ldquo你的心事,我都知道了。

    你隻把病養好了,我們慢慢地來想法子吧。

    俗言道得好,拼了一身剮,皇帝拉下馬。

    你真覺得受了委屈,将來再說吧。

    &rdquo 她母親這樣說着,她倒不由得聽了氣中帶笑,像這位王指揮,哪裡還有拉下馬的機會,剮也隻算讓人白剮了。

    事到如今,多延一刻生命,是多受一刻罪。

    還想養好了病,再想法子嗎?然而母親說着這話,也是出于萬不得已,一個女兒,已經是守了寡,這一個女兒,又是命在旦夕,老人的命,也就太苦了。

    想到這裡,就是不酸心,也忍不住那眼淚如由頭的瀑布一般,分做幾股,由那瘦削的臉上,分頭奔放。

    羅太太先是将手絹捏成一個布團兒,在靜英臉上按摩着,及靜英哭得厲害了,羅太太也愣住了,兩手撐在床上,隻呆呆地望着她的臉,同時自己臉上的眼淚,也滴到靜英的臉上去,和靜英的淚痕,混成一片,向四周分流下去。

     趙觀樞今天來本想三言兩語,說得羅太太歡喜了,然後好借一點機會,請她提拔提拔。

    如今隻說了一個帽子,就把她母女,哭成了一對淚人兒,自己惹的禍,就夠自己塌台,還在這裡站着做什麼?可是特意老遠地來了,也不鬧點結果,無聲無息地又溜了回去,也很是無味。

    況且她母女兩人隻管流淚,也就哭糊塗了,這個時候,想和她們說什麼,也就覺得無言可人。

    于是呆呆的站在這病室裡,半晌,往後退一步。

    慢慢地退着,退得靠住了門,然後望着她母女,還是彼此流淚,并不注意到别的事情,這時就是要向人家告辭走,也覺這話說不出去,隻得平空咳嗽了兩聲,咳嗽着還不行,又故意裝着把嗓子嗆了,彎了腰一陣狂咳。

    羅太太到底讓他的咳聲驚醒了,便回轉頭問道:&ldquo趙二哥怎麼樣了?這屋子裡可是藥味熏人得很,您要是有事,您就請便吧,可别在這裡受了傳染。

    &rdquo 趙觀樞本想和羅太太敷衍兩句,然後就告辭着走的。

    而今她倒說不讓自己在這裡站着,免得受了傳染。

    若是果然走開的話,倒顯得真是怕受了傳染。

    便笑道:&ldquo沒事,我多待一會兒,等大夫來了,我要問一問王太太的病怎麼樣?&rdquo 他自己以為這話總是在恭維一邊,可不料這王太太三個字,羅靜英一聽,比鋼刀紮了五髒,還要難受,立刻眼睛向上一翻,哼了一聲,暈了過去。

    羅太太臉色一變道:&ldquo你這人不會說話,就别說話,你不知道她忌諱姓王嗎?&rdquo 說時,也來不及和趙觀樞仔細辯論,連忙按鈴,讓聽差找大夫。

    趙觀樞一看這情形不好,就溜走了。

    大夫來了,知道剛才的事,不免埋怨了羅太太兩句。

    後來他就将羅太太叫到一邊,對她道:&ldquo這人本來就不行了,現在一受刺激,把她生命的時間越發縮短,你就是在醫院裡住着,也無非多花掉一些錢,你還是早點把病人搬出院吧。

    &rdquo 羅太太天天在醫院裡守着,以為還有一線的希望。

    不料候到最後,還是要早早搬出院去。

    一聽這話,禁不住雙淚交流,拉着醫生的手道:&ldquo大夫,您修好,給我救救罷。

    &rdquo 那眼淚也就要像哀求醫生一樣,灑了醫生一手。

    醫生道:&ldquo凡是到我們這裡來治病的,我們沒有不想把他治好的。

    真是治不好,那也沒有法子。

    &rdquo 他說着話,搖着頭,竟自走開了。

    羅太太空哀懇了一陣子,一點希望沒有。

    自己一狠心,馬上打着電話,叫了一輛汽車來,算好賬目,就叫院役将人來搬上汽車。

    靜英本來是人事不知,糊裡糊塗的睡着,現在搬上了汽車,她卻醒了過來,睜了眼睛,輕輕的問道:&ldquo媽&hellip&hellip你帶我到哪裡去?&hellip&hellip我要&hellip&hellip回家。

    &rdquo 羅太太原想着把靜英搬回王家去的,經靜英這樣一說,就吩咐汽車開回自己家裡。

     這天,羅士傑穿了一套新制的軍服,左襟上還懸着景泰藍的金質字徽章,上面大書特書着&ldquo四省剿匪總指揮部&rdquo。

    原來王總指揮升了這兼職以後,也就給這個小舅子,發表了一個副官。

    羅士傑一朝得了官做,連吃飯都沒有工夫,每日隻穿了這一套軍服,滿街滿巷蹓跶。

    所有的朋友家裡,都去拜會一趟。

    偶然高興,還帶着朋友到戲園去聽蹭戲。

    這時,他正想到外面去找兩個朋友,要去同尋點樂趣,忽然見母親帶着姐姐回來,也就中止出門。

    家裡忙亂一陣,将靜英搬進羅太太卧室,羅士傑才知道病人形勢嚴重。

    便将母親拉到一邊,輕輕地問道:&ldquo媽,你怎麼這樣的糊塗,眼瞧着要死的人,你往自己家裡拉。

    &rdquo 羅太太使勁啐了他一口,罵道:&ldquo混賬東西,你難道一點手足之情都沒有嗎?&rdquo 羅士傑道:&ldquo并不是我沒有手足之情,她現在是王家的人了。

    有個三長兩短,應該在王家,你以為王家沒有人在這裡,不忍把她送了去。

    你不想想,他若反咬咱們一口,說咱們把人謀害了,咱們還吃不了,兜着走呢。

    他是個總指揮,你惹得起他嗎?&rdquo 羅太太一聽這話,卻也很是有理,可是人已搬回來,後悔也來不及,就躊躇着道:&ldquo依你說,要怎麼樣辦呢?&rdquo 羅士傑道:&ldquo從前呢,你是怕姐姐在他家裡受委屈。

    你還說呢,要離婚,可是與面子有礙呢。

    現在反正是人不行了,咱們不能讓人白死,衣衾棺椁都得出在他們家裡。

    以後咱們索性認成一門好親戚,吃他一點,喝他一點,還得叫他永久給我一份事。

    &rdquo 羅太太聽了他這話,又看兒子穿了一身軍服,便轉了一個念頭,女兒反正是救不了的了,我就算出了一口惡氣,和王家斷絕來往,試問能損一根毫毛嗎?而今隻好索性依賴着他提拔兒子的了。

    同時,家裡許多人都說,女兒是人家的,何必弄回來辦喪事。

    羅太太又一想,果然是不對,一場喪事辦下來,知道要多少款子。

    女兒雖然不願意王家,但是她若是死過去了,就是要恨王家,也不過在棺材裡去恨,那有什麼關系?這樣想着,把她的根本計劃就變更了,馬上派人又雇了一輛汽車,将靜英搬回王家去。

     這時的病人,雖是隻剩一悠悠氣,然而心裡還很明白。

    她見搬回家了,死也落個幹淨,而今見這些家裡人,又把自己搬上汽車,決不會再送到醫院去,那麼,一定是送到王家去了。

    這樣一來,分明是死也難消此恨,心裡十分焦急,可是精神失主,要說又說不出話來,隻把兩隻手不住地抓着胸脯,兩隻眼睛,隻管向上翻了去。

    羅太太雖也知道她是不願回去的表示,然而這是一勞永逸之計,也顧不得許多了,帶了羅士傑在一處,就把靜英送到王家來。

    隻是這汽車奔馳一二十分鐘的工夫,靜英已經斷了氣了。

     到了王家門首,羅太太不敢說是靜英死過去,說是剛由醫院裡,趕快把她搬了回家,好找中醫來救哩。

    王家的仆役們,見是外老太太送太太來了,還有什麼疑問,七手八腳,就将靜英擡進屋去。

    羅太太和羅士傑,自然也是緊緊地跟着,走進靜英的房,陳設着那樣華麗,銅床上垂了碧羅帳子,疊着紫色的绫被,擺列着白绫繡着鴛鴦的雙枕,然而其間可是睡着一個身如冰冷,色如死灰的女子。

    突然看來,未免引人無限傷心。

    可是話說回來,正也是這些東西做祟,将靜英置之死地了。

    羅太太知道是将關節打過去了,這才放聲大哭起來。

    仆役門擁了進來,隻見床上碧羅帳外,伸出靜英一隻手,又白又瘦,動也不能動,就如蠟制的東西一般。

    羅太太賴着坐在地毯上,人卻伏在床面前一張短凳上痛哭。

    大家知道太太過去了,都拿不出主意,隻好打電話通知王家的親戚朋友,大家來辦理喪事。

     這個時候,斜對門那易州太太,帶了十幾個男女仆人,排闼而入,直搶進居喪的屋子裡來,一進門便嚷道:&ldquo這些箱子櫃子的鑰匙,是誰收了?快給我拿出來。

    &rdquo 說畢,向正面椅子上一坐,向大家睜着眼睛。

    這裡的鑰匙,原都是靜英管着,病人醫院以後,就叫了親信女仆,交給羅太太收着。

    這時易州太太要鑰匙,誰人能答應。

    易州太太見沒人答應,将桌子一拍,就嚷起來了。

    她道:&ldquo老實說,我們都是人家的姨太太。

    可是戲園子裡占座,也有個先來後到。

    我在王家,比他先來許久,我的地位應該比她高,她的大事,我就能夠管。

    她死了,這沒有什麼為難的,歸我來收殓。

    可是她留下的這些東西,我得當着他娘家人在這裡點上一點。

    她手下的傭人,全是新到的,我一個也摸不着脾氣,若是大人回來了問起這東西,誰來負這個責任?&rdquo 她說着話,眼光可就閃電一般,向滿屋子裡視察了一周。

     羅太太雖然正哭着,進來一個人,啰哩啰嗦,說上這樣一大篇話,豈有不知道之理?先前因為她,不曾過來招呼,就也隻管哭,不去理會她。

    現在她談到了死人和死人遺物的兩個問題,羅太太不能默爾了,便插嘴道:&ldquo我們姑娘,是明媒正娶來的,可不能認為是小,别人自己願意做小,我們不知道。

    死鬼的東西,我們娘家人決不要一根毫毛,可以請幾位公證人來點查點查,把封條封起來。

    這是王家的東西,咱們還是退回姓王的,誰也别想撿這個便宜。

    &rdquo 易州太太一聽,氣向上沖,&ldquo咚&rdquo的一聲,将桌子拍了一下。

    因問道:&ldquo你是什麼東西,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位分。

    &rdquo 羅太太不哭了,也将方凳子一拍道:&ldquo你又是什麼東西。

    死人是我的閨女,我在這裡不配說話,誰配在這裡說話。

    &rdquo 易州太太又哪裡肯讓,索性&ldquo咚的咚的&rdquo拍将起來。

    兩個人,你将桌子拍過來,我将桌子拍過去,兩張嘴,同時也像倒了蝦蟆籠一般,聽不出是誰勝誰負。

    還是女仆門看不過,分頭打電話,找了幾位親戚朋友來,将易州太太勸了回去,一面給靜英辦喪事,一面打電報給王指揮報告這事。

    真是事不湊巧,王總指揮回了電報來,還是讓易州太太主持喪事。

    羅太太哪肯低頭去看别人的顔色,她就不再到王家,隻是派了羅士傑去應卯。

     羅士傑有一班街頭巷尾的朋友就告訴他主意,說你現在隻有一條路,剛剛走上,幹嗎給他塞死,于是如此如此,勸了他一套主意。

    羅士傑領會,這天不穿軍衣了,換了一套長衫馬褂,到了易州太太家,就着聽差上去通告,說是要見一見太太,聽差去報告了,易州太太鼻子裡&ldquo哼&rdquo了一聲,紅了臉道:&ldquo見就見,看他還能把我怎樣?&rdquo 于是氣鼓鼓地到内客廳裡坐着等候。

    不料羅士傑走了進來,一言不發先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