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力疾從公媒翁中夜起 知新溫故嬌妾對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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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姐姐過了門,還不會在姐夫面前,多多地提拔我嗎!所以他母子二人,這時都是極其歡喜。

     至于新娘靜英小姐呢,她雖不見得極頂的歡喜,然而聽到滿耳的恭賀之聲,都是說她嫁了一個有權有勢的丈夫,名利雙收,好不榮耀。

    心想天下事,哪裡能夠十全,所嫁的丈夫,雖然是個年長的赳赳武夫,然而除了這一點,其餘都是極好的,這也隻好含糊一點了。

    所以羅家一家人,對于這件事,都是執着願意的态度,沒有什麼挂慮。

     可是王鎮守使那一方面,始終隻讓趙觀梅一個人跑來跑去,并不會有什麼鋪張。

    羅家也就算着,這無非是些零碎小事。

    在喜事前兩日,若是就鋪張起來,倒叫當日的排場,為之減色。

    所以趙觀梅以前所說喜事要如何熱鬧,男家有怎樣的鋪張,都不會去追問。

    料想一個鎮守使娶位太太,那也并不是小場面,不用得去管他。

     羅士傑聽了風就是雨,他倒逢人便說,說是王家辦喜事,局面大得很,除了有許多軍隊迎接不算,還要在隊伍面前,擺着兩輛炮車,而且說好了,在清河鎮借兩架飛機來,沿着花馬車走的馬路飛起,一路都散下五色彩紙來。

    人家聽了這話,少不得當了一種好新聞傳出去,滿街耍的人都看看這場熱鬧,就是羅家也覺得面子不小。

     到了喜事這一天,一條胡同的人家,家家門口都站着一群人,等着看十二班軍樂隊的大排場。

    從十點鐘就站起,一直站到十二點。

    有人就說,新式結婚,究竟不如舊式的好。

    若是照着舊規矩,滿胡同都晾上執事花轎,越熱鬧就越晾得久。

    現在這新規矩,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才來,有人又說人家有那麼些隊伍,又是大炮機關槍,你想在滿胡同裡這樣一擺,還有我們走道的地方嗎?就是這些奶奶少爺們看見,也透着害怕。

    大家一想,這話也有理。

     不多一會,隻見一輛汽車,風馳電掣而來,來了之後,就停在羅家門口。

    汽車上,十字交叉,倒也挂着兩匹紅綠彩綢,車沿上,一面站了一個挂盒子炮穿制服的兵士。

    大家就說,這一定是報信的汽車來了,大概大批的隊伍,也就快來了。

    于是大家格外留神,注意着迎娶隊伍的來路,但是冷清清的,哪裡有點形迹。

    後來羅家出來幾位賓客,都垂着兩塊臉泡,噘着一張嘴。

    就有人找了一位,從中一問,這才明白,原來王鎮守使,就是派了這一輛汽車來接新太太,什麼排場也沒有。

    大家叫了一聲晦氣,都各轉家門,沒有人再看了。

     街坊鄰居都是這樣不高興,羅家一家人那一份情形,就更不必提了。

    第一是靜英小姐,早幾天聽到人說,今天的喜事,要如何熱鬧,現在就是這樣一輛獨汽車,倒仿佛人家在濟良所領姨太太一樣,這哪裡有一點誠意。

    再說親戚朋友,街坊鄰居,都知道今日要大大地風光,而今卻是這樣簡單,面子多麼難看。

    今日喜事頭一天,就把自己當了丫頭使女,大大地掃了一個面子,将來過了門之後,還不由人家擺布嗎?于是媽媽娘的,放聲大哭起來,隻管說着舍不得媽,舍不得家裡人,無論如何,也不肯上車。

     這時趙觀梅請了一位親戚,做了一個紅媒,也坐了一輛汽車,跑來跑去,現在見王家這樣料理喜事,弄得自己前言不對後語,非常地着急,隻得向羅太太撒了一個謊,說是王鎮守使一個禮拜之後,就要升官,這兩天忙得厲害,不是早定了喜期,今天就不能辦喜事。

    人家要升官,公事要緊,這個結巴眼上,人家可就不能把正正堂堂的軍隊來接花轎,若是上司知道了,說他把公事當玩意兒,不給他升官,豈不是為了一時的熱鬧,倒誤了将來的大事嗎? 羅太太空有二十四分不高興,到了人家來接新娘子的時候,卻不敢說是不讓人家來娶。

    況且姑爺又是個帶兵的大官,怎敢得罪于他,隻得哭喪着臉,坐在一邊生悶氣。

    趙觀梅道:&ldquo這一份緣由,我都和你老人家說了,你老人家,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難道您還不願意您的新姑爺升官嗎?&rdquo 羅太太道:&ldquo我讓你冤夠了,你别再來冤我了,現時姑娘在我家裡,我還能做一半主,若是嫁過去了,你們愛怎樣辦,就怎樣辦,冤都用不着冤我了。

    &rdquo 說着,兩行眼淚,隻管流将下來。

    趙觀梅看到,未免也就先挫下去一半高興,因道:&ldquo您說這話,我可受不了。

    我們做親戚的,總是望親戚好,難道還能害親戚嗎?前幾天那邊說要大大熱鬧一下子,我就到這兒來報告您,說要熱鬧一下子。

    現在他說要升官,不能熱鬧,我就來告訴您,說是不能熱鬧。

    我是實話實說,有什麼冤您之處?&rdquo 羅太太道:&ldquo你還說不冤嗎?&rdquo 隻說得這一句,以下便哽咽住了。

    她越這樣,趙觀梅越是着急,千說好,萬說好,才把羅太太說得有些回心轉意。

     這又因為靜英小姐,在屋子裡哭得死去活來,複又煩起羅太太對靜英小姐去勸駕。

    正在麻煩,王鎮守使那裡,已經連派兩批人,坐了汽車來催新人上車。

    說是那邊百事都預備齊了,隻等新人過去行禮。

    這坐車來催的人,正是幾個全副武裝挂盒子炮的馬弁。

    羅太太一想,得罪他們不得,人總是要過去的,趙觀梅說是姑爺要升官,不能熱鬧,也許是真情。

    别因為一時想不開,給自己姑娘惹個大亂子。

    這樣想着,也就立刻催着靜英小姐上車。

    羅家來了許多男女賓客,見新姑爺爺那邊,一批一批派了馬弁來,恐怕也是惹不得,都勸靜英小姐往好處想,不在乎這一時的熱鬧。

    靜英小姐為衆人所包圍,又沒有逃走或躲避之可能,也就隻好委委屈屈,穿了新衣,由大家簇擁着上車而去。

    這時雖沒有音樂,卻喜來賓不少,倒也湊個熱鬧。

    靜英把心一橫,心想到了男家再說。

    隻她一上汽車,車輪展動起來,何消片刻,就到了新公館。

     原來王鎮守使一想這回喜事,雖然不是平常讨妾可比,但是究非讨正式的太太,鋪張過甚,報紙上一登出來,究竟怕人說閑話。

    這也隻可讓二三知己朋友知道,大家坐在一處,吃喝一餐,也就完了。

    因此一來,并不曾另借地方做喜事,就在這新公館裡請了一次客。

    當新娘子汽車到了新公館門口的時候,他正和一大群朋友在客廳裡推牌九。

    他押上家,手氣很好,赢錢不少,剛拿了一副天杠在手,一個馬弁,搶進來說道:&ldquo新太太到了。

    &rdquo 賭錢的人,一陣風似的,跑了出來,嚷道:&ldquo瞧新娘子,瞧新娘子。

    &rdquo 齊擁到院子裡來。

    有幾個人拖着王鎮守使的手,就要他上前去迎接新娘子。

    王鎮守使穿了一件長袍子,連馬褂也未曾套。

    剛才耍錢,為便利起見,正卷了兩隻袖子,現在袖子還不曾放下來呢。

    他本來是個武官,對付幾個人,卻還不甚吃力。

    所以他身上扭了幾扭,就把大家擺開,一溜煙地回到上房,加上一件馬褂,又戴了一頂帽子,然後才走到喜堂上來。

    這喜堂是本來的大堂屋,拆了一方格扇,挂了幾軸喜帳,不過如此而已。

    正中擺了一張系着圍幔的長桌,倒也用燭台燃着一對大蠟。

    但是隻有一對大蠟,并不曾有别的。

     當王鎮守使走到喜堂上,新娘子已經由許多人包圍着,在長桌下方,面對着一支紅燭站定。

    她的意思,以為王鎮守使來了,一定站在那支紅燭之下,一同行禮。

    不料他出來了,卻是背着紅燭,臉子朝下。

    心想他們這是什麼規矩,倒是對面對地站着,她頭上是蓋了喜紗的,頭在喜紗裡面,不敢擡起來,卻擡了一擡眼睛皮,仿佛看那新郎一張漆黑的長面孔,鼻子尖上還有一叢麻子,絕不似那張武裝半身的相片好看。

    他的個子雖不大,倒是不矮,估量着自己的頭,隻好靠平他的肋下。

    心裡當時似乎受了一種什麼感觸,很有幾分不快。

    他出來了,并不害臊,大模大樣地站在那裡。

    就有人嚷道:&ldquo新娘子行禮,新娘子行禮。

    &rdquo 靜英以為是有人贊禮交拜就向上鞠躬。

    王鎮守使原是偏着身子的,這倒正迎着新娘站定。

    新娘向他鞠躬時,他隻微微點了幾點頭。

    禮畢,大家便擁着新娘進了新房。

     靜英這才明白了,剛才贊着行禮,并不是行夫妻交拜禮,乃是行姨太太見主人翁的禮了。

    然則自己嫁過來是一種什麼身份,也就不言而喻。

    走進新房裡四圍都是人擁擠着,頭上雖然蓋了喜紗,可罩不着臉子,自己并不擡頭,人家也要看到半截臉。

    眼睛眶子裡,雖有兩行熱淚,卻是不敢哭出來,因為一流出來,人家就能看見的。

    自己擠到銅床邊,在一張軟椅上坐下,也不擡頭,也不說話,隻是斜側身子,靠住銅床架子一個犄角。

    大家一看新娘很年輕,當然是很害臊的,因此也不以為怪。

    這屋子裡的賓客,總是絡繹不絕,笑聲也是不斷。

    靜英心裡隻想着,今天也說做鎮守使太太,明天也說做鎮守使太太,現在落得這一番地步,名沒有個名,利沒有個利,圖着什麼?再說那一表人才,也差不多可以做自己的父親,向來看小說,就想像那些千金小姐,弄個如意郎君。

    這樣的人,行大禮的時候,就大模大樣端出主人翁的排子來,平常還能講個什麼溫存體貼不成?想到這裡,恨不得立刻就走,屋子裡是怎樣,賓客說些什麼,不聞不見,全不知道。

     一直讓大家鬧到電燈發亮,那新郎才讓一批人,簇擁着進來。

    他說着一口侉話,十句裡面,倒有兩三句是他媽。

    靜英雖然沒有擡頭,聽了那種聲音,卻非常的刺耳,心裡一不受用,便是懊悔萬分。

    這時候,把頭低了下去,算是置身在深山大谷之中,眼面前一個人也沒有,自己隻當在這裡參禅悟道,一切不聞不問。

    但是那些賓客,以為是新娘害臊,倒格外鬧得兇,也不知是哪一個用手把新郎一推,推得向新娘這邊一倒,新娘卻待要閃開,無如這裡,後面是牆,右面是床,人是從前左兩方斜角上倒過來的,這叫人向哪裡躲去。

    隻覺得推銅山,倒鐵柱似的,身上壓着了一樣重東西。

    同時一股子酒氣和大蔥臭,也隻管向鼻子裡鑽了來,這不由人不作嘔。

    偷眼一看,正是今天洞房花燭夜的如意郎君。

    他那尉遲敬德的面孔,加上了一層酒色,鼻子上那一撮麻子,也就分外發現得清楚明白。

    所幸他當了許多人,卻不肯馬上便卿卿我我,已是兩手撐了床欄杆,站将起來。

    笑道:&ldquo你們鬧得太厲害了,我這樣的大個兒,都會讓你們推倒,但是可别招我發了脾氣。

    我要是發了脾氣,你們這幾個人,不夠我打發的。

    &rdquo 大家聽說,一窩蜂似的嚷了起來道:&ldquo不行不行,哪天都可以生氣,今天是不許生氣的。

    不說這話也罷,說了這話,我們偏偏要惹上一惹。

    &rdquo 于是大家擁到床面前,将一對新夫婦圍住。

    這一個說,行新禮,新郎要抱着新娘親嘴,那一個說,行舊禮,新郎得和新娘喝一盞交杯酒。

    王鎮守使無論怎樣說,大家也不肯退陣。

    支持了十幾分鐘,幸而從中有人調和,改為夫婦二人拉一拉手。

    靜英先聽到要喝酒親嘴,心裡想着,就是馬上拿一把刀來,把我砍成十七八段,我也不能依從你。

    新娘子不讓鬧,總也沒有殺頭的罪,我隻是不理,看你們怎麼樣?所以她兩手一抄,掉轉身子向裡,死也不作聲。

    後來大家調和到夫婦拉手,依着靜英還不肯。

    其中有兩個女賓就說王太太,大家的面子,不要一點也不理會啊!這王太太三個字,靜英覺得比較受聽,就不是先前那樣盛氣虎虎的。

    早就有人看出了機會,扯着她一隻右手,順了過來。

    大家嚷道:&ldquo新娘伸手,新郎伸手。

    &rdquo 王鎮守使究竟老實些,就不肯要人來勉強,于是就伸過手去,握着靜英的手,搖了一搖。

    有人道:&ldquo不行不行。

    新娘子手伸過來了,臉可朝着床裡邊呢。

    況且新娘這隻手,并不是自己伸過來,還是人家拖着的呢。

    不算不算,重來重來。

    &rdquo 靜英本是身子朝裡,将右手繞過左邊來,覺得也很是别扭。

    為了給大家面子起見,隻得将身子扭過來。

    那王鎮守使這時看得新太太清楚,真是嬌小玲珑,賽過以前所娶的幾位夫人,心裡一歡喜,便張嘴一笑。

    在他這張嘴的當兒,把一嘴黃闆牙齒全露了出來,而且黃牙縫裡還挂着幾條青郁郁的東西,大概那正是吃過生蒜大蔥了。

    靜英一見,又是一陣惡心。

    而且和他握手的時候,覺得那人的手指頭,是樹皮一般粗糙。

    隻是在這一點上,可以想到他并不是如何一個有溫柔性的男子。

    索性裝着害臊,低了頭不擡起來。

    可是大家見玩得有點意思,誰也不願就散,馬上又繼續着要鬧。

    就有人出題目,在頂棚下面插一朵花,讓新郎抱了新娘去摘下來。

    新郎本是一個長人,出這一個題目,正是因人設事。

    新郎對于這個題目,倒無可無不可,但是新娘聽了這話,死也不肯擡頭。

    索性兩手拉了床欄杆,将身子向裡扭過去。

    大家一看這事,未免有些紮手,也就不敢追着要辦。

     正在猶豫中。

    忽然有人嚷了進來道:&ldquo督軍來了急電,快去聽聽。

    &rdquo 原來王鎮守使的電報,都是由秘書念着聽的,所以不叫做看,叫做聽。

    王鎮守使聽說是督軍的急電,當然不敢稍微耽擱,馬上抽身走了。

    這裡走了一個正角,就沒有多大可鬧的,因此隻說說笑笑而已。

    那新郎一去,卻一個多鐘頭不見回來,大家以為新郎逃走了。

    這一下子,倒讓靜英小姐大大痛快一陣。

    要知新郎果然逃走了沒有,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