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血肉橫飛凱旋猶痛哭 晨星寥落朝會更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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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薛又蟠在自家宅裡,又鬧出一種妙事來。

    原來他的汽車隊隊長烏國忠手下,有一個三等兵,汽車也不會開,隻是做助手而已,他卻有一樣好處,能講故事。

    每到大家休息的時候,閑着無事,他講一段前唐後漢,或者是前清手裡,什麼八國聯軍打北平,西太後做萬壽,說得非常熱鬧,所以大家都愛聽他講,和他感情也很好。

    這隊長烏國忠是個趕馬車的出身,後來學着開汽車,混到薛又蟠名下來,就當上隊長了。

    他也是好漢不論出身低,很想做一番事業,無如沒有念過書,古往今來的事,懂得很少,不夠用的。

    現在遇到這樣一個人,大大地可以當自己一個參謀,故和他要好的程度又進一步。

     這人姓劉,名叫得勝。

    這得勝兩個字,原不是他固有的名字,隻因為他進軍隊的時候,還沒有正式的名字,就托街頭上算命的先生,取了這樣一個号。

    他原來的名字卻叫快嘴,姓倒在下面,總起來是快嘴劉。

    這日,烏國忠因為秘書都沒法想到頌揚奉養兩個父親的話,就來問他道:&ldquo老劉,你肚子裡貨真不少,古來有沒有這樣的人。

    &rdquo 劉得勝昂了頭想了許久,搖搖頭道:&ldquo鼓兒詞上,前唐後漢,都沒有這樣一回事。

    &rdquo 旁邊就有一個人道:&ldquo上次老劉講到薛剛搬兵反唐,就沒往下講,今天晚上,請你喝上一壺,再給我們來一段吧。

    &rdquo 烏國忠道:&ldquo反唐罷了。

    我愛聽小五義的徐良,什麼暗器都會放。

    &rdquo 說時,他一蹲身子左手捧着右胳膊,将手一揚,把手上一個假虬角煙嘴一扔,口裡嚷道:&ldquo照镖。

    &rdquo 劉得勝笑道:&ldquo隊長聽說書都聽迷了?你瞧,把這好的煙嘴子放镖,這一下子,大概幹了。

    &rdquo 烏國忠低頭看時,那隻煙嘴果然摔成幾截。

    笑道:&ldquo老劉,這都是因為你說書說得太好了,把我弄成這個樣子。

    今天晚上,你非說一段好書不可。

    我知道你無非是愛喝兩壺,咱們這就先去喝上。

    &rdquo 這汽車隊裡的人,十有八九不認得字,惟其不認得字,就最愛聽書。

    所以烏國忠說到要他說書,大家都附和着贊成起來。

     到了晚上,在院子裡一聚會,早有人端了一條凳子放在當中,讓他坐下,其餘的人有坐凳上的,有坐在地下石階上的,有靠了廊柱站着的,大家都把終年不慣安息一下的脾氣也忍耐下去,安息起來。

    後來劉得勝說書說得久了,院子裡黑沉沉的,隻有一些模糊的人影。

    左右前後,倒有幾處小紅點子,正是聽說書的聽得沉醉了,坐在那裡安安靜靜地抽煙卷。

    劉得勝到了這個時候,最是得意,人家如衆星拱月一樣,靜聽他一人信口開河。

     他正在說的得意之際,恰好這晚上薛又蟠由裡面慢慢踱将出來,走到這跨院邊,聽見黑暗中有個人說話。

    那人一說之後,牽連不斷,隻管說下去。

    薛又蟠且不驚動,便站在電燈暗處往下聽。

    隻聽那人道:&ldquo徐良一跺腳上了屋脊,朝着外面一跳,早是跳到高粱地裡去了。

    這些毛賊,一大半不知道他的厲害,開了大門,一陣亂追。

    也有人喊着,白眉毛不是好惹的,可别追上去啊。

    這些毛賊倚恃着人多,不管那些,拼命地追。

    看看要把徐良追上,他就回轉身來說:&lsquo諸位饒了我吧,我這裡給諸位磕頭了。

    &rsquo他哪裡是磕頭,就在這個時候,他按上了緊背低頭弩,對着去的第一個就是一弩箭。

    &lsquo嗳呀,撲咚&rsquo,就是這麼兩聲。

    後頭第二個說:&lsquo怎麼了,大兄弟,你受不了他這一拜嗎?我來,&hellip&hellip&rsquo他這個瞧字,沒有說出口,人家第二支弩箭又到,他也躺下了。

    &rdquo 薛又蟠聽到這裡,才知道是說書,這倒有個味,可是又不知道什麼叫緊背低頭弩,就禁不住問道:&ldquo什麼叫緊背低頭弩,怎麼要磕頭才能放出去呢?&rdquo 那裡聽書的,最不愛人打岔。

    就有好幾個人嚷道:&ldquo聽吧,别亂嚷嚷了。

    &rdquo 薛又蟠說着就走了過去。

     他們在跨院子裡聽書原是圖個清靜,把走廊上的電燈全滅了。

    這邊正院子裡的電燈,自然還是亮着,薛又蟠走電燈下過去,他們在跨院,暗處看明處看得清楚,心裡都說一聲糟了。

    大家在這裡集衆聽書,已怕大帥不許可,加上剛才大家又罵了他幾句,越發不成事體,有幾個機靈些的,就在黑暗中溜走了,老實些的,都如木偶一般,站立着移腳不得,說話不出。

    薛又蟠先嚷道:&ldquo給我亮上燈。

    剛才是誰在這裡開了話匣子似的,唧唧喳喳說話。

    亮上燈,我看你們究竟在這做什麼。

    &rdquo 那些汽車隊的兵,沒有法子,就分别把燈擰亮。

    薛又蟠一看全是些兵,都吓得面無人色,一個個形同木偶,在院子四處站着。

    薛又蟠道:&ldquo瞧你們這些渾蛋,這樣不相幹的事,吓得這個樣子。

    平常你們耍錢逛窯子,我全知道,我也沒有幹涉你們。

    現在你們說書,這事我也贊成,要什麼緊。

    是誰說的書,說得倒挺不錯,還來一段。

    &rdquo 說着站到院子裡,不住地對大家看着。

     劉得勝料到這事是隐瞞不過去,隻好站了過來,挺着身子,僵着脖子,直挺挺向他立個正,行了個舉手禮。

    薛又蟠道:&ldquo是你說的書嗎?&rdquo 劉得勝答應了一個是字。

    薛又蟠道:&ldquo你怎麼學得了這一套。

    你剛才說的,我也知道,這是小五義,你還會什麼?&rdquo 劉得勝不敢怎樣大聲地說,隻咕噜兩句,聲音非常之低,也聽不到他說些什麼。

    薛又蟠道:&ldquo你隻管說,怕什麼?什麼大鼓兒,說相聲兒,我都愛聽的,你要是能說書,倒能給我解個悶兒。

    你沒聽見說過?唱雙簧的小狗子,一次唱得很好,我就賞了他兩千塊錢。

    你要是能說書,我一樣地賞你。

    &rdquo 劉得勝聽大帥說話的聲音,非常之和緩,顔色也很和平,料得沒有什麼關系,便道:&ldquo我懂是不懂什麼,大帥若是愛聽書,我倒可以伺候大帥。

    &rdquo 大家聽了這話,知道劉得勝運氣來了,隻要大帥一高興,給他說上一段好聽的書,準能提拔上去,做一個團長旅長,那都沒有準。

     烏國忠原是一溜走了,躲在走廊轉角的地方,現在一見劉得勝不但無罪,反得大帥的喜歡,自己也就不肯把這絕妙的機會,輕輕錯過,恰好薛又蟠問道:&ldquo你在這裡,現在幹什麼差事!&rdquo 劉得勝道:&ldquo汽車隊裡開汽車的三等兵。

    &rdquo 薛又蟠道:&ldquo你們隊長呢?&rdquo 烏國忠聽說,馬上搶了出來,站到他面前行了一個軍禮。

    薛又蟠有些認得他,便道:&ldquo你就是隊長嗎?你們有這樣有本領的弟兄,隻讓他當個三等兵,許多飯桶,可就升上去了。

    &rdquo 又對劉得勝道:&ldquo今天晚上,我正沒有樂兒,你還說上一段。

    可是聽說書像聽戲一樣,若是我一個人聽,說的沒有勁,聽的也沒有勁。

    你們大家也來聽,别當大帥在這裡就是了。

    &rdquo 說時,他見這走廊邊放下了一條凳,他毫不客氣地就在上面坐下。

    伸手對劉得勝一揮道:&ldquo說書去。

    &rdquo 劉得勝看了這種情形,料得放肆一點是不要緊的,果然坐到原處,說起書來。

     也是他福至心靈,他曉得大帥愛兩樣東西,一種是女色,一種是打仗。

    揀這兩件事說,一定可以得大帥的歡喜。

    于是就把薛仁貴征西,樊梨花收服了薛丁山,陣前招親的那一段,有頭有尾地說了一遍,薛又蟠一拍大腿道:&ldquo好!我薛家總算有面子。

    他媽的我薛又蟠空弄了許多姨太太,一個像樊梨花這樣的也沒有。

    說書的,你叫什麼名字,你回頭叫人寫了一個條子給我,我得提拔提拔你。

    至少也讓你趕上你們的隊長。

    &rdquo 說時,舉着兩隻大拳頭,伸了一回懶腰,自回上房去了。

     薛又蟠一走,這裡一些同營弟兄,立刻轟雷也似的圍着劉得勝道喜。

    那隊長烏國忠就拉着他的手道:&ldquo劉大哥,我早不是就對你說了嗎?憑你這個能耐,決不能當個三等兵就拉倒,總有一天要升官發财的。

    現在怎麼樣?這話不是靈了嗎?恭喜恭喜!這條子一呈上去,明天不定大帥放你一個什麼好差事。

    今天夜深了,小館子也關了門。

    明天上午,我請你喝兩壺,給你道喜,咱們是好兄弟,可别推辭。

    你要推辭不去,我是個王八蛋。

    &rdquo 說着握住劉得勝的手,極力地搖撼了幾下。

    劉得勝心裡也是歡喜極了,而且生性又是快嘴的人,哪裡忍耐得住。

    便道:&ldquo隊長,你向來待我很好,我若是有點好處,決忘不了你。

    &rdquo 烏國忠道:&ldquo我的老大哥,你别叫我隊長了,你這一翻身,不定是比我高幾級,隻有我對你客氣的份兒,你哪裡用得着和我客氣?要不然,咱們先拜一個把子,那倒使得。

    我看你就比我大幾歲,我應該稱你大哥才對呢?你今年貴庚?&rdquo 劉得勝道:&ldquo隊長不是說過今年三十六歲嗎?我也是三十六歲。

    &rdquo 烏國忠道:&ldquo妙極了,我們又是同庚。

    &rdquo 劉得勝道:&ldquo就是同庚,反正我也比隊長大不了。

    前回聽見說過,隊長是二月的,我是十二月的哩。

    &rdquo 烏國忠道:&ldquo不!你聽錯了,我也是十二月的。

    &rdquo 劉得勝道:&ldquo我的日子也遲哩,我是十二月二十三日的。

    我的生日最容易記住,是送竈的那一天過生日。

    &rdquo 烏國忠道:&ldquo究竟你比我大,我是十二月二十八出世的,月小呢,就差一天過年了。

    老大哥!老大哥!你是大哥做定了。

    &rdquo 劉得勝在今年二月間,還聽見烏國忠說過今天是我的生日,要請一天假,怎麼現在變成了十二月出世的哩!他一定叫我大哥。

    就讓他叫去,好在這也不是什麼吃虧的事。

    就笑道:&ldquo大這麼兩天,就要充大哥,這大哥是來的便宜。

    &rdquo 烏國忠道:&ldquo那是什麼話呢。

    别說大五六天!就是大五六分鐘,總也先出世的為兄,後出世的為弟。

    得了,大哥!你就認吧,收了這樣一個不中用的兄弟吧。

    将來大哥一步一步往上升,不定升到什麼位分,我總得給你幫忙。

    &rdquo 在場的那些兵士,見隊長這樣和他要好,大家也是一陣湊趣。

    走回寝室裡去,烏國忠又拉他到一處去,談了一陣。

     這天晚上,劉得勝簡直成了香饽饽,弟兄們沒有一個不願和他周旋幾句話,劉得勝也不知道自己何以這樣走運,一夕之間,就這樣大得人緣。

    平常上床,睡得是很安靜,今天就不然,反是心神不甯,糊裡糊塗,睡了大半晚晌,做了大半晚晌的夢。

    夢見自己做了師長,帶着整萬的大軍打仗,自己騎着一匹馬,跑來跑去地指揮軍隊,累得渾身是汗,因為用力過度,就醒了轉來。

    這時是子時,還是漆黑,擡頭一望窗子外,還有許多星鬥。

    自己心想,這夢夢得巧,莫非在将來真要做師長。

    大帥說了,給我的差事,準比隊長還好,至少也會給我一個營長。

    營長一升,就是團長,團長一升,就是旅長。

    到了做旅長,事就好辦了,隻要自己有法子招兵,就可以當師長了。

    想到這裡,巴不得馬上就天亮,看看大帥委自己做什麼官。

     熬到天亮,一骨碌爬起來。

    但是爬起來了,依然是空想,不會就得着什麼消息。

    昨天沒有這個喜信,坐也坐得住,吃也吃得飽。

    今天有了做官的希望,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覺心裡有一樁極大的事件放不下來一般,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到了吃飯的時候,連飯也吃不下去,不時地心裡有一陣可笑的事,要笑将出來。

    但是薛又蟠帶着十幾萬大軍的人,什麼大事,也許擱個十天半月,像這樣極不相幹的事,哪裡會記得,昨天晚上聽書時說的話,早已扔在脖子後頭。

    劉得勝幹着急,他哪裡知道,第一天劉得勝得不着信,還以為公事沒有下來。

    第二天得不着信,可就有些疑惑,莫非大帥忘了。

    第三天得不着信,這完全絕望了。

    想那天晚上,大帥說給我找點事,不是玩話,也是一時的高興,日子過去了,這事也就自然丢過去了,還有什麼希望?想到這裡,把一腔升官發财的心思,就丢到九霄雲外,意冷心灰了。

     他自己都意冷心灰,那些朋友的态度,更是不消談得。

    第一個那隊長烏國忠态度就大大不同,頭兩天,他都是叫劉得勝做劉大哥,口口聲聲咱們是把子,到了第二日,大帥的命令,還沒有下來,就不大肯叫大哥,現在卻還了原,依然還是叫他劉得勝,也不談拜把子那一層的話了。

    還有幾個人暗地裡談笑,說是快嘴劉說話不留神,就不是肚子裡有算盤的人。

    再說他臉上瘦得很,也不像是個有福氣的人,哪兒想得了做官,憑他有那個造化,我們都也做官了。

    劉得勝得不着官,又讓人家暗地裡讪笑,倒反悔不該以先太高興了。

    又過了兩天,也沒人提起這事了。

     有一天劉得勝正在大門外開軍用汽車,忽然薛又蟠從外面坐了汽車回來,他一見自己的汽車隊,就想起那天晚上聽書的事。

    下了車,站在門口,就叫随身馬弁去問,汽車隊裡那個會說書的兵士在哪裡?烏國忠和劉得勝正同車,連忙推着他道:&ldquo大哥大哥!快上前去,大帥和你說話了。

    &rdquo 劉得勝也覺得這個機會不可失,馬上跳下車,飛快地走向薛又蟠這邊來,離得不遠了,然後慢慢地向前,行了一個舉手禮。

    薛又蟠道:&ldquo這算我對不住。

    當時原說馬上給你差事,第二天就把這事忘了。

    你除了開汽車,還會幹什麼?&rdquo 劉得勝聽了這一問,心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