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一幕血花曲中人不見 半窗日影客散鳥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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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魏忠常也在燕台别墅開了一間房間,當天晚上,無精打采地回去睡了。

    還沒有到九點鐘,茶房撲咚撲咚,捶得直響,說道:&ldquo魏先生起來吧!聽說魯老闆、喬老闆,都押上天橋去了,您還不跟着去瞧瞧。

    &rdquo 魏忠常聽說,一翻身,由床上滾到床下,趴在地下滿地闆找鞋子。

    茶房道:&ldquo魏先生醒了沒有!魯老闆這兒也沒有親戚,你得去替他辦後事呀!&rdquo 魏忠常踏了一隻鞋,光着一隻腳,披了長衣,将房門打開,說道:&ldquo這件事,真出乎我意料之外,怎樣辦得這重?我一隻鞋在床底下丢了找不着,你給我找找。

    &rdquo 茶房笑道:&ldquo您手上不是拿着一隻。

    &rdquo 魏忠常正拿着鞋向床底下指,被他一提,醒了過來,把鞋子順手交給茶房道:&ldquo你聽見誰說的?&rdquo 茶房接了鞋道:&ldquo您不要這鞋了嗎?&rdquo 魏忠常越鬧越愣,說道:&ldquo我吓迷糊了,你給我打聽打聽吧。

    &rdquo 這才接過鞋子來穿上。

    自己一個人坐在旁邊沙發上軟癱了。

    後來還是大家勸他,上天橋刑場去看看究竟怎樣。

    魏忠常一個人不敢去,有七八個同事的陪着他,這才一道前去。

     到了天橋刑場,已經十二點多鐘了。

    先農壇牆上貼了一張新布告,有四五個人在那裡看,平地上兩灘血迹,流在地上,變作紫黑色。

    旁邊滴滴點點還有許多,正是在人身上落下的血花。

    那地方被正午的陽光蒸曬,兀自有一股腥味。

    周圍一望,可是并不見屍首。

    後來走上前去看布告,才發現土窪子裡,放着兩條一尺來寬,兩具白木小棺材。

    恰好旁邊有一個巡警過來,看見他們的來人,有的在腦門頂上短頭發,剃成半邊月亮形,料得他們是戲子,将腳上的皮鞋,踢了棺材兩下說道:&ldquo這裡面就是你們同行魯俊仙,你們是來收屍的嗎?&rdquo 魏忠常才真正相信魯俊仙死了,同事一場,少不得心裡也有一陣難過。

    于是回到燕台别墅去,湊了一些錢,托了人重新将魯喬二人收殓。

    他們這個班子,出了這樣的事,所有的戲子,都也不敢露面唱戲,班子就無形散了。

     這魏忠常是個北平人,和上海來的這班戲子不同,不能走開的,若是有了嫌疑,這一輩子,就不用吃飯了。

    因此想起他一個朋友。

    這個朋友姓楊名叫朗軒,常常給各報館送些戲劇消息,凡是戲館子裡的名角和前後台要人,他都認識,有時錢不方便,少不得借個三塊五塊的。

    前幾天魏忠常遇到他,他請了一個安,伸手向他借兩塊錢,那時正忙,點一個頭說再說吧。

    當時就沒有借錢給他。

    第二日好幾家報上登出一段新聞來,說首善舞台的海派班子生意不好,每天不過上座一二百人。

    魏忠常就知道是楊朗軒幹的。

    當時想着,生意好不好,靠着戲碼子軟硬,你在報上說這些謠言,那是不相幹的,也沒有理他。

    可是出了這件事之後,報上戲劇欄裡接連登了兩次本人的事。

    報上登着說,魏忠常是個拆白黨頭兒,和魯俊仙來往密切。

    魏忠常看了,不由叫糟糕。

    這個日子,連魯俊仙是朋友都不敢承認,現在他三番二次暗造謠言,這可不是玩兒的。

    他知道楊朗軒每日下午,總在天樂園池子後排待着的,就假裝着到天樂園去聽戲。

    一走進池子,就看見那沒有生意的椅子上,楊朗軒捧着一壺茶,用手撐住茶壺蓋,呆看着池子裡聽戲的人。

    魏忠常走過去故意把椅子碰一碰。

    楊朗軒一擡頭,見是他,便站起來,喊道:&ldquo魏六爺,這兒坐,喝一碗吧!新沏的頂好的香片,八百一包的。

    &rdquo 魏忠常笑道:&ldquo哦!楊爺,咱們久不見啦。

    &rdquo 一面說着,一面就在椅子上坐下,偏了頭輕輕地對他笑着說道:&ldquo怎麼一檔子事?楊爺,你和我幹上了。

    我是事情太忙,有對不住您的地方,您得原諒點兒。

    大家都是幹這個的,彼此總有幫忙的日子。

    &rdquo 楊朗軒将他的手一捉,笑道:&ldquo你這話我明白了。

    您不是瞧見報了嗎?我早就跳腳,這事怎麼辦,朋友們一定會說是我誠心開玩笑。

    其實那不是我去的稿子,您若不信,請您向報館去一個電話,您就明白了。

    &rdquo 魏忠常道:&ldquo我沒有什麼不信。

    不過論到報館裡,還是你的人眼熟,諸事都要請楊爺幫忙。

    &rdquo 說時,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隻皮頁來,在裡面取出一張五元的鈔票,輕輕向楊朗軒手裡一塞。

    笑道:&ldquo不成敬意,請你買一包茶葉喝。

    &rdquo 楊朗軒拿着鈔票,就要向魏忠常皮頁裡塞。

    但是魏忠常手快,早把皮頁揣上身去了。

    楊朗軒笑道:&ldquo魏六爺,你這是怎麼了?我們還來這一套。

    &rdquo 魏忠笑道:&ldquo上次對我提到挪兩塊錢,剛好是身上不大方便。

    回頭我在賬房裡拿了錢,就找不着你的人。

    今天我遇見你了,我不能失那個信用。

    話我可說明,咱們自己人,幫忙的時候幫忙,請客的時候請客。

    我這正是上次的事,可與剛才問你的話不相幹,你别多心。

    &rdquo 楊朗軒道:&ldquo這樣說,我倒隻好收下了。

    &rdquo 于是将錢向身上一揣,然後騰出手來,将手絹取出來,揩了一揩茶杯,斟了一杯熱茶,放在魏忠常面前。

     恰好賣煙卷的從這兒過來,楊朗軒招了招手,将賣煙卷的叫來。

    賣煙卷伸了煙托盤過來,魏忠常先就挑了一盒炮台。

    楊朗軒知道在戲園子裡這要三毛,便伸手在袋裡去掏錢。

    笑道:&ldquo沒有口袋很不方便,口袋多了也是不方便。

    我為些零錢,我放在這口袋裡,一刻兒就找不着。

    &rdquo 說時手伸到衣服面裡,滿處亂掏。

    魏忠常在這時,早掏了三毛票扔在煙卷托盤裡了,接着拆開煙卷給楊朗軒。

    他不掏腰了,接了煙,笑着說了一聲你瞧。

    魏忠常笑道:&ldquo咱們自己好兄弟,就不必客氣了。

    我的事就拜托您,以後有要兄弟為力的時候,我決不推辭。

    &rdquo 楊朗軒連連點頭道:&ldquo是是是!今天晚上我就給您的回信,您聽着吧。

    &rdquo 魏忠常知道錢花過去了,楊朗軒是一定會辦的,說了幾句話,放心而去。

     這裡楊朗軒真不敢怠慢,馬上到投稿的那家民衆報館去運動。

    這家報館是一家大書局改造的,規模倒算粗備。

    在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正是一切事完畢之際,楊朗軒走進民衆報社,因為是常來的人,不用先到門房通知,一直就向裡走,走到編輯部,隻見空蕩蕩的,并沒有什麼人,自己也覺自己性子太急,故意來撲這個空,于是縮轉身軀就要走。

    回頭隻見那大院裡假山石下,有一個西裝少年,兩隻手插褲岔兜裡,在太陽地裡面踱來踱去,好像是取暖。

    楊朗軒認得,那是這裡的主任柳春波,因站在走廓上,笑着叫了一聲柳先生。

    那柳春波一回頭,笑道:&ldquo今天的稿子送得這樣早,有什麼特别新鮮消息嗎?&rdquo 楊朗軒走下台階,也到院子裡站着,說道:&ldquo不是送稿子,我想和您這兒胡先生漫談幾句話。

    柳先生,您不是要我給您介紹兩位女戲子嗎?您哪天有空我可以陪您去。

    &rdquo 柳春波笑道:&ldquo他要到我們報館裡來或者可以。

    我若跟着你去,唱戲的還以為我是去敲小竹杆的,那不大好。

    &rdquo 楊朗軒笑道:&ldquo你罵苦了我了,您這話,豈不是我到他們家裡去,都是要子兒去了。

    &rdquo 柳春波笑道:&ldquo你和他們是熟人,随便去談談,不要緊。

    我們這幹報館的,無緣無故,往女戲子家裡跑,人家決不能說是安着好心眼兒,你說是不是?&rdquo 楊朗軒對着柳春波渾身上下一望,笑道:&ldquo像你這個樣兒,他們歡迎的了不得,還能說不安着好心眼兒嗎?去不去?我今天就可以帶你去。

    &rdquo 柳春波道:&ldquo過一天再說吧。

    &rdquo 楊朗軒笑着嘿嘿了兩聲,然後說道:&ldquo柳先生,你沒有事找我,我倒有一件事要請您,有一家自由通信社,您認識不認識?&rdquo 柳春波道:&ldquo那馬社長是我的老朋友,我怎麼不認識,你問他做什麼?&rdquo 楊朗軒道:&ldquo我有一條稿子,想托他那裡給登一登。

    不知行不行?&rdquo 柳春波笑道:&ldquo你真把人家通信社看小了,何至于給你去發通信稿。

    &rdquo 楊朗軒道:&ldquo我的話,您沒有明白。

    我是說這回槍斃魯俊仙的這件事,人家真冤。

    這裡面有許多玩意兒,外面不知道的。

    &rdquo 說到這裡,一伸手将柳春波的胳膊按一按,笑道:&ldquo這話可又說回來了,咱們知道内容說不得的,咱們可不說那個,隻說首善舞台這班唱戲的都是好人,并不是拆白,他們現在沒有鬧兒了,窮得如何如何,把這事發一發稿,一來給人家洗洗冤枉,二來可也是一條新鮮消息,瞧報的都願意瞧。

    您不是很贊成那個王玉鈴嗎?隻要您把這件事辦到,我準保她到報館裡來瞧您,往後,您愛怎麼樣和她交朋友都成。

    &rdquo 柳春波明知他這話是瞎說,不過自己聽了幾回王玉鈴的戲,着實有點中魔,現在楊朗軒說是她能到報館來回拜,這倒是一件很合意的事。

    笑道:&ldquo你準能辦到嗎?&rdquo 楊朗軒道:&ldquo準可以辦到。

    要是辦不到,您以後見着我,别說我姓楊。

    你看成不成?&rdquo 柳春波見他話說得這樣硬,料得不差什麼,便笑道:&ldquo果然如此,我可以給你去運動運動。

    不過能成功不能成功,我可不能保那個險。

    &rdquo 楊朗軒笑道:&ldquo這就成,我還能說非辦不可嗎?就是這樣說,您事忙我别這兒打攪您,請您先和那邊通信社的編輯先生提一聲兒,我明天就直接送稿子去。

    &rdquo 說畢,告辭而去。

     這自由通信社社長馬尚廉乃是柳春波多年的老友,也幾乎成了通家之好,出來進去,家人是不避嫌疑的。

    這時柳春波戴了帽子,一直就到自由通信社去拜訪馬尚廉。

    這兒是東西兩院,東院子靠了大門,那裡是通信社的社址,西院子就是馬社長的家眷。

    這份家眷,是在北平娶的,可是一件極大的秘密,不是極好的朋友,馬先生不讓人看到他的太太。

    柳春波自然是例外,可以随便見着。

    其實也沒有什麼缺陷,不過年齡不齊罷了。

    柳春波到了他家之後站在西院的月亮門下,先停了一旁,隻聽到上房裡面,莺莺燕燕,一片笑語之聲。

    有兩扇玻璃窗,尚未放下窗紗,在外面可以看到幾件鮮豔的衣服,閃了過來,又閃了過去。

    柳春波怕是他家的女客,不便進去,便咳嗽兩聲問道:&ldquo尚廉在家嗎?&rdquo 那馬尚廉在屋子裡聽見熟人說話的聲音,隔着窗戶,掀起一面窗紗,向外一看,便連連答應道:&ldquo請進來吧,沒有外人。

    &rdquo 柳春波聽他這樣說,便走進屋來,對裡面看看。

    隻見一個穿紫色絲絨襖子的女郎,坐在沙發椅上,先站起來點點頭微笑。

    柳春波先是一楞,說不出是誰。

    她笑道:&ldquo你不認得了嗎?我是老五。

    &rdquo 柳春波恍然大悟,這是蓮花院的桃枝。

    便笑道:&ldquo哦!是你在這兒,久違了。

    &rdquo 用眼看去,見和她同在一處的,大大小小,還有一二個女郎,大概都是妓女了,她們見有生人來,并不害臊,反把眼光,死命将柳春波盯住。

    那馬尚廉穿了一件藍緞駝絨袍子,倒有幾個紐扣沒扣,拖出來大半邊。

    踏着一雙軟皮便鞋,一跛一拐地走過來,拍着柳春波的肩膀道:&ldquo不得了,我這幾天胃病大發,二十多歲的人成了一個老頭了。

    你怎樣有工夫來?&rdquo 柳春波道:&ldquo無聊得很,找你來談談。

    &rdquo 馬尚廉道:&ldquo我也是無聊,找了她們打撲克,你也加入,好不好。

    &rdquo 說時将手橫着,對四個女郎一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