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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從前比起來,顔色神氣不知怎的就呆闆多了,冷落多了,眼睛也是呆滞的,舌頭也懶得使用。

     他進了院子,看見女兒正縮着一雙手,烤着烘籠,怯生生地坐在房門外一張竹片矮凳上。

    金娃子各自坐在土地上,拿着新近才得來的一件玩具在耍。

     他臉上雖無怯寒之意,但是也和天色一樣,帶了種灰色的愁相。

    這愁,并非新近塗上的,算來,自女婿被捉拿,女兒被打傷的一天,就帶上了。

     他老婆站了起來道:“你怎麼不早向大娃子說呢?早曉得他是奉洋教的,也好早點托他了!” 他站在她跟前道:“外頭風大,怎麼不在堂屋裡去坐呢?” 他今天又是進城到成都縣卡房去看了女婿回來。

    去時是那樣地憂郁,回時還是那樣地憂郁。

    不過近來稍微好點,一則是女兒的傷全好了,看來打得那麼兇,好像是寸骨寸傷,幸而好起來,竟複了原,沒一點疤痕殘疾;二則焦心的日子久了,心情上已感到一種麻木,似乎人事已盡,隻好耐磨下去,聽天爺來安排好了。

     鄉壩裡的人畢竟不同,隻管說是鄉壩裡頭風要大些,但怕冷反而不如城内人之甚。

    即如此刻正在大路上鬥着北風向祠堂偏院走回去的鄧大爺,還不隻是一條毛藍布單褲,高高紮起?下面還不是同暑日一樣,光腳穿了雙草鞋?但上身穿得卻要多點:布面棉襖之上,還加了一件老羊皮大馬褂,照規矩是敞着胸襟不扣嚴的。

    發辮是盤在頭上,連發辮一并罩着的是一頂舊了的鼠皮色燕氈大帽。

    這一天有點雨意,他手上拿了柄黃油紙大傘。

    隻管由于歲月與辛苦把他的頸項壓弓下去,顯得背也駝了,肩也聳了,但他那赤褐老皺的健康臉上,何嘗有點怯寒的意思呢? “那麼,一定是他了。

    你大哥哥認識他的一個兄弟,叫顧天相。

    說起來,他現在很了得,又是大糧戶,又是奉了洋教的。

    ” “托他有啥好處?他又不是洋人。

    ” “幺姑,你還要偏向他呀!你們的勾扯,我也曉得。

    要說他當真愛你,他就不該跑!管他真的假的,既掉在頭上來了,就砍腦殼也該自己乘住!難道他跑過灘的人,還不曉得自己跑了要拖累别人嗎?就跑了,像他們那樣的人,難道沒有耳朵?你挨了毒打,蔡大哥逮去受官刑,他會一點不曉得嗎?是真心愛你的,後來這麼久,也該出來自首了!就不自首,也該偷偷掩掩地來看一下你呀!這樣沒良心的人!你還要偏向他!” “媽,你又這麼說,我是明明白白的,他并沒有做過那件事。

    三道堰出事那天,他在害病,在我床上睡了一整天,連房門都沒有出。

    ” “你真蠢!奉洋教的也算是半個洋人了,隻要他肯去求洋人,啥子話說不通呢?難怪他說要幫忙,把案子弄松……” “為啥子不呢?供出來了,就一時不得脫手,也免得受那些刑罰呀!幺姑,你沒看見喲!我那天去看他,光是闆子,已經打得那樣兇,兩條大腿上,品碗大的爛肉,就像爛柿子一樣!還說擡盒,夾棍?……唉!也不曉得你們兩口子是啥運氣!天冤地枉地弄到家也傾了,你挨趸打,他受官刑!” “不吃!不吃!”她噘着嘴不再說,老兩口子互相看了一眼,男的吧着煙,搖搖頭;女的歎了口氣,便去将金娃子抱到懷裡。

     “……倒是旁邊人,沒幹系的,還有心。

    你看,顧三貢爺,又不是你們親戚,又不是你們朋友,平日又沒有來往過,說起來,不過是你羅老表賭博場上一個淡淡的朋友。

    人家就這樣有心,光這半個多月,就來看了你幾次,還送東送西的,還說要給你幫忙,把案子弄松……” 蔡大嫂好像想着了什麼似的,忽然睜起兩眼,大聲說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他!”